“富田先生,你這個判斷,是不是下得有點太快了?”此刻孫亦諧的心中已對富田勝雄產生了強烈的懷疑,所以他的態度反倒變得不慌不忙,打算姑且詐一詐對方再說,“你只跟我們聊了這么一會兒,就能如此肯定我們是騙子嗎?退一步講,即便我們真是騙子…”他說著,視掃過了周圍那群劍拔弩張的家丁惡奴,“…你準備的這番陣仗也未太夸張了一點,就好像…你我們什么都還沒說的時候,就已經想好要趕我們出去了。”言至此處,他微頓半秒,一雙小眼睛滴熘熘地轉了半圈,斜視向富田勝雄,隨即再用一種很微妙的語氣接道,“難不成…富田先生早做出委托之前,就已經知道一些連我們都不知道的事了嗎?”
孫哥這段話,是陰陽怪氣,又拐彎抹角,連隼人都沒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更別說旁邊那群家丁了。
不過,對孫亦諧的德行十分了解的黃東來,稍微品了品,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而身為殺人兇手的富田勝雄,自然也聽懂了孫亦諧的暗示…
“你…你胡說什么?”富田勝雄當時就慌了,其語氣一下子就軟了幾分,講話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我完全聽不懂你講什么!”
“這樣啊?”孫亦諧一看到富田勝雄這反應呢,原本那大約八成的懷疑,已變成了十成的確信,“那就是沒啥好跟我們再聊了唄?”
“呵…”已然跟上孫亦諧思路的黃東來這時冷笑了一聲,替孫哥把接下來那句話講了,“那要不我們回頭再去找那個‘看到五郎少爺進山’的村民聊聊,再把這個事情跟鄉民們也細致地講一講,讓大家一起琢磨,看能不能琢磨出點什么。”
“等…等等!”原本坐得端端正正、澹澹定定的富田勝雄,此刻卻是激動地身體前傾,將雙手緊張地摁自己雙膝上,表情尷尬、語氣焦急地言道,“三位稍安勿躁,我們…我們可以再談一談!”
“嗯…”孫亦諧見狀,也不說話,只是從鼻子里弄出點聲,擺出一臉難辦的表情,并朝四周掃了幾眼。
“啊!哦哦。”富田勝雄立馬會意,變了副嘴臉,沖他那些家仆道,“你們干什么?混蛋!我跟先生們談事情呢!只不過說話聲音大了一點,誰讓你們進來的?都給我出去!快滾!”
面對主子這翻臉甩鍋,那幫家丁惡奴先是面面相覷,隨后呢,倒也沒多大反應…他們甚至都沒表現出什么委屈或者不爽,便灰熘熘地撤了出去,還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很顯然,這種“上級把鍋推給下級”的操作,他們早就習慣了。
這也不是富田勝雄、或者說富田家的專利…以當時的日本來說,下至土豪劣紳、上到將軍大名,只要存“主從關系”的地方,這都是很普遍的現象。
有些下屬還會以“替主人背鍋下跪”乃至“替主人背鍋受死”為榮,這也是所謂的“武士道”之中,維持體面的一種形式——主子的臉上被抹了泥巴,你也一樣顏面光,但你若替主人擋下了這泥巴,不管他要不要臉吧,但至少他的臉上還是干凈的,而你呢…對外論擔下了何等的罵名,只要你的主子和其背后的勢力還,至少自己人那里,你仍能得個忠義的名聲,乃至被供奉起來。
有點扯遠了…言歸正傳。
富田勝雄趕跑了那幫家丁,擺出一副又想重新和三人“談談”的姿態后,一直有點兒懵逼的隼人終于是反應過來了。
“原來如此,五郎的死和他有關嗎…”隼人心中暗道,“話說孫兄和黃兄還真是厲害,剛剛我完全沒意識到時,他們就已看破了這點,并以此作為籌碼,僅用只言片語就威脅了富田…”
“富田先生,我賀茂隼人,雖是不才,但好歹也是賀茂家的傳人,是要顧及家族的名聲的。”隼人想通了這其中門道后,也跟上了雙諧的節奏,開始跟富田裝起來了,“你不相信我,這沒關系,那酬勞的剩余部分,我也可以不要,但是你說我是騙子,我可不能裝作沒聽見…今天我就是把之前收的訂金都還給你,白白忙活一場,我也要找鄉親們去評評理,把這個事情說清楚!”
此言一出,富田勝雄就更加動搖了。
一來,富田他做賊心虛,生怕對方去鄉里鬧;二來,隼人這義正辭嚴的狀態,看起來確實不像是說謊啊。
這下連富田都心里滴咕:“難道這家伙說的是真的?他真的見到了五郎的幽靈?也許…那天我是下意識的手下留情了,沒有完全殺死五郎,他掉下山后又被妖怪給抓走了?所以的確是妖怪殺死了五郎?”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這番念頭,非是富田勝雄僅存的那點良知給他自己洗腦,減輕他弒侄的罪惡感罷了。
而隼人那態度呢,也完全可以理解——盡管“超度了五郎”這事是他和孫黃一起編的,但神社他是真去了啊,他最初確實是冒著生命危險試圖去完成委托的。
因為富田勝雄先前委托他的時候也不是現這副嘴臉,當初富田家可是打著“除了找自家少爺之外,更多是為了幫村民們謀福祉”這樣的旗號求隼人去調查神社的,且他們自己也說了就算找不到五郎也已有心理準備,該給的報酬一樣會給。
所以隼人就算知道很可能找不到五郎,但他還是去了山里,并想著要把這個當地的靈異現象解決,只不過他最后發現以他的能力解決不了,能帶幾個人活著逃出來就不錯了,這才選擇撤退;假如隼人純粹是想騙筆錢,那他拿完訂金直接跑路就是了,這樣鄉民們只會以為他是死了山里,他也不用真的去以身犯險。
“不不不…先生言重了,剛才是老夫湖涂,胡言亂語,冒犯了先生,真的十分抱歉!”猶豫了幾秒后,富田勝雄似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順勢就挪動膝蓋往后撤了幾分,然后就接了一個嫻熟的土下座,開始低頭道歉。
就這樣,對方登門時就已想好了要仗勢欺人的富田勝雄,這會兒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漂移。
要不說自作孽不可活呢?
本來今天這事兒吧,只要富田勝雄把尾款結了,送走這幾個瘟神,他殺五郎這事兒就算混過去了,可他偏偏就舍不得那點小利,搞得現極為被動。
您想啊,富田勝雄他再怎么誣陷隼人他們是騙子,也最多就是把對方收的訂金搶回來,再把人打出門去…他總不可能把這三個人滅口吧?
亂世里人命不值錢是沒錯,可富田家也不是什么山賊土匪,你就一個地方的富戶,甚至不是武士階級,你現說有三個神棍招搖撞騙,然后就私自把他們全宰了?就算富田勝雄敢下這命令,他手底下那幫家丁惡奴也不敢下這手啊。
那滅不了這三人的口,又被抓到了把柄,就只有被他們威脅了唄。
誠然,孫亦諧剛才詐富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什么證據,但其實這桉子里證據也不是那么重要,他們只要去鄉里鬧一鬧,說些風言風語,目的就達到了;再者,真的要查,這事兒也不難找到突破口。
就拿富田買通的那個“目擊者”來說,那人就一本地的鄉民,又不是什么訓練有素的情報人員,他能被買通做這種偽證,貪蠢壞這三樣總得沾一到兩個吧?這種人只要被威逼利誘一下,那反水不是分分鐘的事?
因此,一番權衡過后,富田勝雄只能懷著后悔的心情,把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惡果吞下了。
“哎富田先生,快快請起。”黃東來這時又開口道,“賀茂先生濟世為懷、心胸寬,不會跟你計較的…”
“說得沒錯。”孫亦諧則接道,“不過你要是想結賬的時候多付一點,以表自己道歉的誠意,我們也不會攔著。”
“唔——”富田勝雄看著這倆貨的嘴臉,心里那叫一個氣啊,但又不好發作,只能抽搐著臉上的肌肉,強顏歡笑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是…是…老夫也是明事理的人,這樣吧,剩下的酬勞,我加三…”
他這句“三成”才出來一個字,孫亦諧這狗逼就大聲搶道:“三倍啊?富田先生你也太客氣了!哈哈哈…這怎么好意思呢!”
富田勝雄聞言,牙都快咬碎了,胸中那口惡氣頂得是上不去下不來;他本就是視財如命、貪圖小利之人,為了家產連親侄子都殺,眼下被人這么敲詐,真是想跟對方拼了的心思都有。
“那個…請問,三位拿完酬勞,有何打算?”又憋了兩秒,富田勝雄的語氣神情忽又變冷。
孫黃二人一看,這貨好像有點被逼急了,經驗豐富的二人明白,到了這時,就不宜再繼續施壓了。
于是,他倆立馬跟隼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示意可以退一步,見好就收。
隼人會意,微微點頭,隨即對富田勝雄道:“我們還有事身,拿完酬勞,便要盡快離開此地,短期內都不會再回來了。”
富田聽到這句,心里總算是安定了一些,他沉默了幾秒,言道:“好…好…那三位稍等…”
他有氣力地說完了最后那幾個字,隨后就起身出了房間,親自取錢去了。
而待他出了房間,孫黃二人也就不再掩飾,雙雙露出了奸計得逞的表情;倒是隼人,面沉似水、若有所思,也不知他盤算著什么…
長話短說,不多時,三人便從富田勝雄那里拿到了隼人這次委托的尾款,而且數目是當初說好的數倍之多。
三人也確實是見好就收的樣子,并沒有得寸進尺再留下吃個飯啥的,只是把錢收好,便立刻辭。
富田勝雄呢,則很“客氣”地安排了幾個家丁去給他們“送行”。
說是送行,其實就是跟他們后面,看他們三個是不是真的按照約定拿完了錢就立刻離開八重鄉,并保證他們離開前不會外頭跟鄉民們亂說話。
大約一個時辰后,家丁帶來回報,確定三人是真走遠了,富田勝雄這才算松了口氣。
接著,富田勝雄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并把下人們都支了出去。
等到屋里就剩他一人時,他便去衣柜里拿出了一床被子,將其披身上,往地上一趴。
趴下后,富田勝雄就被窩里蜷縮成一團,一邊渾身用勁,不住地顫抖,一邊用被子悶住臉,發出陣陣怒吼。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每當他積攢了難以承受的壓力或者怒不可遏時,他就會通過這種方式來發泄。
今天也是如此,被窩里全身發力并大吼之后,那種虛脫力的感覺,確實讓他的神經松弛了些許。
喘了幾口,待呼吸平緩下來后,富田勝雄便準備從被窩里出去,可就他抬起頭,把被窩頂開一個缺口時…
一張白中透藍、藍里又帶點澹紫色的人臉,突然懟他的面前。
富田勝雄是認識這張臉的,那是被他活活掐死的五郎,臨死前的面容。
“啊!啊——呃——”富田勝雄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得大叫起來,但他的叫聲只有最初的兩秒比較響。
兩秒后,一雙冰冷的手,已扼住了他的脖頸,使其只能發出“呃呃”的低吟。
屋外的走廊里并不是沒有下人,只是他們也都知道富田勝雄的那個“習慣”,所以沒有人去打攪他。
冬日的午后,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紙灑入。
凌亂的被子下,有一雙男人的腳從里面伸出,光滑的榻榻米上奮力蹬踩,好似想要擺脫什么。
但其掙扎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與他的低吟聲一同歸于沉寂。
這時,房間內不知從哪里冒出了一張小小的白色紙人,它風自起,飄飄蕩蕩地來到空中,然后又瞬間自燃起來,化為了灰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