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二十年,秋。
在一個秋色宜人的上午,一輛看起來平實無華的馬車,正在京城外東南方的一條路上徐徐前行著。
趕車的人姓趙名祎,是一名錦衣衛的總旗。
當然了,此刻的趙總旗并沒有穿官服,也沒有帶兵刃;他已經完美地偽裝成了一個衣著樸素、相貌平平的中年漢子,在一般人眼里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車夫而已。
而此時趙祎身后的馬車車輿里,還坐了三個人。
這三人,一個是孫亦諧,一個是黃東來…還有一個,姓魏名謙,乃是一名年近六旬的宦官。
看到這兒可能有記性好的看官已經想到了,不錯,這魏謙和趙祎,正是在前文書的“姜暮蟬夜闖魯王府”和“雙諧大破火蓮教”等回目中有過短暫登場的魏公公和趙總旗。
當時在濟寧,魏公公潛伏于魯王府內,趙總旗則隱于市井之中,兩人一里一外,共同為削藩尋找著借口、搜集著證據、等待著機會、醞釀著執行…
本來這事兒可能得再過一兩年才會有結果,沒成想,由于雙諧途徑濟寧,和姜暮蟬等人一同唱了出“行俠仗義、為民除害”的好戲,魯王一脈完蛋的進程加速了。
于是,在今年的春天,提前完成使命的魏公公和趙總旗便回到了京城復命。
之后兩人都得到了不錯的賞賜,且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分別回到東廠和錦衣衛的二人也沒有再接到這類“長期臥底”的苦差事了,算是清閑了小半年。
直到不久前,皇宮內的寶物“烲龍璧”被盜,經事后調查,基本能確認是不久前來朝貢的東瀛使團所為。
皇帝有意讓兩位“護國天師”孫亦諧和黃東來前往追回國寶,便傳二人進宮敘話。
但孫黃進宮后一聽朱杝的要求,這又是出國又是討回贓物的…事情極其不好辦吶。
兩人當場就開始跟皇上裝孫子,試圖把這任務推脫掉,結果朱杝卻不吃他們那套,就是認定他倆了。
那沒辦法,一定要去,咱就再提點兒“條件”唄。
但皇上可沒那閑工夫逐一聽這倆貨提出的一百幾十個狗屁倒灶的要求啊,于是朱杝就把魏公公和趙總旗給找來了…
這次魏趙二人的工作也不復雜,就是以類似保鏢兼助理的身份去“接送兩位天師”。
趙總旗得負責把雙諧一路送到寧波的港口,送到他們的船出港為止,期間雙諧的一切花費和出航前要準備的東西趙總旗都得盡力滿足。
而魏公公則得陪著他倆上船,一路護送他們抵達長崎,并留在長崎那邊,待他們尋回國寶、準備回國時,作為接應。
萬一雙諧沒能完成使命、客死異鄉了,那魏公公就是那個負責把他們的尸骨給帶回來的人,當然,若連尸骨都帶不回來,那光帶個死訊回來也行…
“對了,孫少俠,昨兒你讓咱家去取的東西,咱家給取出來了,你現在要看嗎?”車輿內,魏公公想起了昨日這事,便對孫亦諧說道。
“哦?還真取得到啊?”孫亦諧聞言,也是一愣,“那行,我看看,到底是什么。”
他倆說的這是啥呢?
此處咱書中代言,就是當初孫黃二人在蘭若寺搜羅到的那“四盜之遺”中的最后一樣東西。
那四盜的綽號和另三樣東西的具體情況咱這兒就不再細嚼磨了,反正就是除了食譜、機關圖和秘笈之外,所剩下的唯一一件至今還沒處置的東西——一張百川錢莊的柜票。
孫亦諧去年回杭州的時候,其實也有去杭州當地的百川錢莊分號問過這柜票能不能兌現,人家掌柜的瞧見這三十多年前的柜票也是有點兒懵,反正最后結論是:按照這票上還能分辨出的文字來看,這張柜票應該是對應著百川錢莊京城總號的某個柜子,但過了那么多年,誰也不敢保證總號那邊是否還保留著柜里的東西,只能說孫少爺您有機會到京城的話,可以去總號那兒問問,但別抱太大期望。
就這樣,孫亦諧暫且就把這事給擱下了。
這回上京前,他順手就把這柜票也帶在了身上,只是來到京城之后事情有點多,而這柜票的事也不算很緊急,就被他給忘在了行李里頭。
待到要離京前一天,孫亦諧整理行李,才想起這一出。
這時他那雞賊的性子又來了,因為生怕這柜票會涉及到三十年前其前主人的某些恩怨、又怕柜子里取出的東西有毒或者暗藏殺人機關啥的…他決定讓別人幫他去取,而他自己連面都不露。
那找誰呢?
正好,皇上不是安排了魏公公和趙總旗來照顧咱嗎?那就有勞你們了。
于是,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喏,就是這個。”魏公公一邊說著,一邊就從袖中拿出了一個扳指,隨手遞給了孫亦諧。
孫亦諧接過來,放在手心看了看:“就這?”
的確,對于見過不少高檔珠寶的孫亦諧來說,這樣一個無論做工還是材料都很一般的銀制扳指,并不算是一件能讓他覺得驚奇的事物,也不像是傳說中視財如命的“飛天盜”會去特意存到百川錢莊里的東西。
他隨即又讓黃東來看了看,想確認這扳指是不是法寶啥的,但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
有些失望的孫亦諧也只能抱著“萬一這玩意兒上有啥隱藏的秘密”的想法暫且將其收下,隨手套在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
那么…實際上有沒有那種秘密呢?
當然有。
此時的雙諧并不知曉,正是此物,將來會把他們卷入那“六王爭鋒”的武林風暴之中,不過那是他們從東瀛回來之后的事兒了,此處暫且不表。
還說眼下,隨著四人所乘的馬車離京城越來越遠,路兩邊的景色也是越發荒涼。
盡管他們走的是大路,但那時節的官道可不比現在的高速公路,你走在半道,有很長一段時間周圍一個往來的旅人都看不到也是很正常的。
行到正午,四人就遇到了這么一段四下無人的時間。
也就是在這時…他們遇上事兒了。
“吁——”且說這一刻,那趙總旗忽然就勒馬停車,并用十分平靜的語氣對車輿中的三人道了句,“前面有人劫道。”
“啊?”黃東來聞言一歪嘴,“這才剛出京城半天功夫,就有人在這大路上搶劫?這世道還真不太平啊。”
列位,您瞧他這反應,就明白他是有恃無恐啊。
正常人、哪怕是江湖中人,聽到有人劫道時…不說害怕吧,好歹會戒備起來準備應敵,但黃東來這會兒卻只是淡定地坐在那兒銳評了一下社會治安。
這是為啥呀?
很簡單,因為此行開始前,他和孫亦諧就打聽過了,他們身邊的這位魏謙魏公公,雖然官職只是東廠的“五檔頭”,但他的武功卻在整個東廠排第二,廠公汪廷之下就是他了。
有這號人物在此坐鎮,那劫道兒的人數少于一百估計都不夠看吶。
“公公,要不…勞您駕?”孫亦諧也是本著有皇上派來的幫手不用白不用的想法,準備讓魏公公出去活動活動。
沒想到,下一秒,在車外聽到聽到他們對話的趙總旗又跟了句:“不是劫我們,是在劫別人。”
聽到這兒車里的人才明白,趙總旗停車不是因為有人拿刀站在路中間擋住了他們去路,而是望見遠處已經有人在被劫了。
“啊?”黃東來想了想,還是接道,“那我們也得管管吧?”
“二位少俠想管,自是可以。”趙總旗其實也是個比較正派的人,盡管在重大抉擇面前他的選擇是職責大于俠義,但條件允許下他還是傾向于幫助百姓的,“要不…就由趙某出手?”
“你一個人行不行啊?”孫亦諧隨口問道。
他本來呢,就是想客氣客氣,等趙總旗回一句“沒問題”,然后他就順勢說句“那就交給你了”。
但趙總旗回的卻是:“無妨,幾個蟊賊罷了,一看就知道他們沒啥武功,若不是遇上了女子,估計他們都未必敢出手。”
“什嘛?”聽到“女子”二字,孫亦諧那調門兒一下子就拉高了,一秒不到他的腦袋就從車窗那兒頂開簾子伸了出去,一雙小眼一瞇,登時就鎖定了前方百米開外的一輛馬車和幾道人影。
“媽個雞的!”掃完這一眼,孫亦諧便把腦袋縮回來,然后一個箭步就從車輿前方鉆了出去、跳下了馬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干劫道這種事情!老子身為習武之人豈能袖手旁觀?”
“嚯”趙總旗當時就驚了,心說這孫少俠怎么前腳還風平浪靜,后腳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他這兒還驚訝著呢,便見孫亦諧已經如鬣狗追食般朝著前方竄了出去。
同一時刻,百余米外。
五六名持刀的歹徒,正呈一個弧形圍在一輛馬車前方,虎視眈眈地與車上之人對峙著。
那趕車之人,是一名年輕女子,看著十八九歲年紀,相貌可說是是眉目如畫、俏麗可人;由于她身形纖瘦、穿得也是顏色淡雅的女裝,故而在遠處便能分辨出她是名年輕女性。
此處順帶一提,女子駕駛的這輛馬車,所去的方向和孫亦諧他們是相反的,也就是正在往京城去,倘若她這馬車與孫亦諧他們是同向前進,趙總旗和孫哥只看馬車后方估計也看不清狀況了。
“嘿嘿…小妮子,我勸你乖乖下車吧,哥哥們舍不得傷你,只要你聽話,咱們保證不害你性命,是不是啊弟兄們?”那劫匪中的一人,望著車上的女子,臉上都樂開了花兒。
他身邊站的那幾人也與他一同淫笑陣陣,仿佛已在腦中勾勒出與眼前美人快活的場景。
他們是絲毫沒注意到…此刻他們的背后有個人正手持三叉戟悄悄逼近,準備偷襲他們。
看到這兒或許有人要問一句,孫亦諧現在武功也不低了吧?怎么對付幾個劫道兒的雜魚還要用背后偷襲啊?
誠然,如今的孫哥,隨著他修煉“倒轉乾坤”的時間越來越長,內力上已經能壓住江湖上很多二流高手了,加上他身負寶兵刃和護身寶甲,按說正面干這些蟊賊跟割草也沒什么區別。
但是呢…“打背槍”這事兒,既與他天生的性格十分契合,又是他在二仙島上被加強洗腦過的一種戰斗哲學,所以在這種可以偷襲的情況下,他基本不做二選。
然,就在孫亦諧準備用三叉戟來一手橫掃,由后膝處將眼前那一排劫匪全部“割了”的當口…
噗噗噗…
那六個劫匪,一個個兒的…自己就倒地上了。
恰好奔到近處的孫亦諧連忙收住了招式,低頭一看,卻見地上這些人每一個都面色黑紫,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紛紛停止了呼吸。
“唷,是你啊。”一息過后,趕車的姑娘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聲音似曾相識,孫亦諧趕忙再抬頭細看對方的面貌,反應了幾秒,便露出笑容:“呵…原來是馨兒妹子,好久不見。”
這馨兒是誰啊?
不知各位看官是否還記得,前文書中有一段兒“左二爺雨亭遇貴人,石中虎絕處又逢生”的故事,其中曾登場過這么一對兒師徒,師父是江湖人稱“妙手仙子”的神醫扈寧兒,那徒弟呢,就是這個馨兒了。
當初這對師徒在黃東來替“石中虎”謝潤解除了“盜命繦”后,幫助醫治好了已經只剩半條命的謝潤,不過后續那一永鏢局和悟劍山莊之間的恩怨,她倆沒有摻和,只是治好了人就離開了。
如今過了將近一年,沒想到雙方竟會再度于這路上偶遇。
“誰是你妹子?”馨兒當即撇了撇嘴,沒好氣地應道,“我跟你很熟嗎?叫得那么親熱?”
“馨兒。”這時,馨兒身后的車輿內,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車外說話的可是孫亦諧孫少俠?”
這說話聲孫亦諧也辨得出,就是那扈寧兒。
“就是他咯。”馨兒回頭應道,“傻呵呵的拿著兵刃沖過來想給咱出頭呢。”
“唉,你這嘴啊…”扈寧兒用稍顯嚴厲的語氣念叨了馨兒一句,隨即伸出一手,輕輕掀開了車輿前的布簾,露出了她那風韻卓然的、成熟女性方有的美貌臉龐,沖孫亦諧道,“多謝孫少俠仗義出手,馨兒說話無禮,莫要怪罪。”
“呵…前輩哪里話。”孫亦諧聞言,也是借坡下驢,“大家相識一場,馨兒妹…”他說到這兒,被馨兒瞪了一眼,便又改口道,“…馨兒姑娘若不這樣說話,我倒是不習慣了。”他頓了頓,“再者,我也沒做什么,若知道車內是前輩您,那我打一開始就不會不自量力地上來獻丑了。”
事到如今,孫亦諧自也明白了地上這些人是被扈寧兒用毒給放倒的,也就是說,他來不來幫忙都一樣,這些劫道兒的并不能對扈寧兒師徒構成什么威脅。
“孫少俠過謙了,俠義之舉,毋言多余。”扈寧兒道,“武林年輕一輩有你這樣的才俊,真乃幸事。”
兩人就這么來回客氣了幾句,在這個過程中呢,在遠處觀望了一會兒的趙總旗也把車緩緩駕過來了。
隨后黃東來也從車里出來跟兩位舊識打了招呼,一番寒暄后,雙方也就各走各路。
他們誰也沒打聽對方要去哪兒、干什么…這也是江湖人默認的規矩,對方跟你不太熟的前提下,這類事你最好少問、也少說,以免給對方或是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至于剛才那伙歹徒的尸體嘛,也就這么被曝尸荒野,沒人管了…
在那個年頭,這也不算什么新鮮事。
“原來二位…與那東諧西毒也有交情?”待兩方人馬分別后,過了片刻,扈寧兒那輛馬車車輿內的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是一個女孩,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但她說話的神態語氣卻顯得十分得老成,甚至在氣勢上勝過了已經年近四十的扈寧兒。
“算有吧,只是談不上多深。”扈寧兒回答得也是謹慎,其話中并沒有透露出任何信息可以讓人推理出這“交情”是怎么來的,而且她隨即就反問道,“聽凌樓主的語氣,您也與他們相識?”
“有過一面之緣,不過…他們并不算真的‘見過我’就是了。”凌聲兒回道。
扈寧兒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也沒細說這茬兒,而是接著聊道:“那不知以凌樓主的眼光,覺得這二位少俠如何?”
凌聲兒想了想:“先前我便覺得這兩人行事古怪,但確有些能耐…”她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說話的口吻漸漸變得有些遲疑,“而剛才一見…”
話語到此,戛然而止。
因為再進一步的,她就不便說了。
方才凌聲兒坐在車輿內,雖沒有探頭出去,但她還是從扈寧兒掀開的車簾邊緣悄悄看了眼車外。
趕巧不巧的,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了孫亦諧手的位置,并看到了那個剛被孫亦諧戴上不久的銀扳指。
身為綠林道最大的情報組織“聽風樓”的樓主,凌聲兒自是見多識廣,旁人不識那扳指,她卻認得。
而這個扳指此時“在孫亦諧手上”這個情報,也就此被她給記下了。
未來的一場禍端,也由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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