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天奇幫的書房內,顧其影與沈幽然正在品茗對談。
他們暫時沒有去管那些被抓的江湖人物們交代事情的進度如何,因為他們也知道,今晚的變故發生得太快太多,那些人也需要些時間去消化。
進一步的威逼和拷問,可以等到明天再說。
比如說,明天可以把漕幫那幾個家伙拉出來,大刑伺候,殺雞給猴看;或者找一些無足輕重的、交代得飛快的投降派出來,早早放了,搞懷柔策略;甚至可以拉一些女俠出來,用污人清白來威脅她們本人或者其他俠士。
反正有極樂蠱保底,諸如此類的手段,想用的都可以用上。
人類的身心終究是脆弱的,無論生理上的痛苦,還是心理上的壓力,都有一個臨界值,只要不斷在那個值附近施壓,99的人最終都會就范。
沒有道德和原則的人會就范,很有道德和原則的人更會就范…
顧其影,乃是深諳此道的高手。
沈幽然畢竟還年輕,盡管他也是頗有城府,但比起這位尊主來,還是差了不少。
“幽然啊…有件事,我可得問問你。”在只有兩人的情況下,顧其影跟沈幽然說話的語氣就比較隨意親和了,他的神情也少有的露出了一絲真誠;畢竟…顧其影也是人,在這世上他唯一信任的人面前,他若是還不能放松些,那他怕是早已人性無存。
“影伯,您是想問那孫亦諧和黃東來的事吧?”沈幽然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是管顧其影叫伯伯的,而對已故的顧其宗,他則是以“義父”相稱,盡管顧家兄弟也只比他大了十幾歲而已。
“不錯。”顧其影道,“我也是剛才在宴上聽你提到才知曉…”他頓了頓,神色微變,“那二人…沒有中極樂蠱嗎?”
沈幽然點頭應道:“哦,是這樣的,影伯…”
接著,他就把八月十四那天的情況大致說了下。
據他手底下的幫眾們所說,那倆貨前一天的半夜喝多了酒在院兒里打鬧,導致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所以沈幽然給眾英雄敬茶的時候他們就沒來。
其實沈幽然也知道他倆沒來,但他也沒有特意差人去叫醒他們,因為他覺得:其一,以這倆貨的德行,就算你差人去叫了,他們也很可能拖拖拉拉的、甚至推說不來,萬一他倆各種賴床拉屎拖時間,導致他錯過了給群豪敬茶的時機,反而誤了大事。
其二,孫黃二人早就已經公開投靠了沈幽然,連家傳神功都獻了,中蠱的人都還沒干的事兒他倆都已經干完了。
其三,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只是為了利益而投誠,沈幽然也不怕他倆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來——憑孫亦諧和黃東來的武功,即便沒中極樂蠱,又能有什么威脅?再者,他們住進這正義門的總舵…即現在的天奇幫總舵這么多天以來,每天就是吃喝玩樂,到處亂闖亂逛,宛如兩個混吃混喝的地痞一般,連很多天奇幫的嘍啰都看不下去了,這些破事兒沈幽然的耳朵里都灌滿了,這樣的兩個人能有什么過人的計策城府?
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極樂蠱”這東西也不是隨取隨用的,那放公蟲的蠱盅一旦開了封,半個時辰內就得把這批公蟲給人服下,若是過了半個時辰公蟲還沒進入人體,便會自然死亡;而培育極樂蠱的工序也非常麻煩,很容易失敗,沈顧二人的手上總共也沒幾批成品。
綜上所述,特意再動用一批新的極樂蠱,只為了用在孫亦諧和黃東來這兩個貨的身上,也實在太浪費了。
“嗯…確實。”顧其影聽沈幽然說完,點點頭,也表示理解,但他隨即又道,“這次就算了,不過今后再下蠱時,最好還是把這兩人一同捎上。”
“影伯您放心。”沈幽然應道,“幽然自然明白…像孫黃二人這樣唯利是圖、毫無底線的真小人,雖然可以取信一時,但只要將來情勢有所變化,他們便會像今天出賣那些‘武林正道’一樣反過來出賣我們。”他笑了笑,“這種人…幽然又豈會真把他們當兄弟呢,不過是暫時互相利用下罷了。”
顧其影聞言,其嘴角也泛起了三分笑:“嗯,利用一番確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說,那黃門三絕,尤其是使毒的功夫…還有些門道;普天之下,要說有哪個門派有機會能自主破解這極樂蠱,那也就是黃門了,眼下這黃門少主雖沒有中極樂蠱,但主動投誠了我們,這也算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若是能靠著黃東來拉攏黃門成為我們的助力,我們接下來的幾步,也可走得更加順利。”
他說到這里,略微停頓,喝了口茶,再道:“不過那孫亦諧嘛…倒是令我有些失望。”
“哦?”沈幽然疑道,“影伯,此話怎樣?”
顧其影面露一絲不屑之色,回道:“‘幽影’門人這些年在江湖上收集各種坊間傳說,其中——‘江東孫氏祖上曾有數代縱橫江湖,疑有家傳神功存在’這個情報,算是令我比較在意的一個;這也是為什么,當初我會讓你特意去杭州把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孫亦諧給請來…”他搖了搖頭,嘆息道,“我本以為,這孫亦諧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結果那天在不歸樓,游靖告訴我他確實就是功力平平;再后來,他又把那本誰也看不懂的‘倒轉乾坤’給了你…考慮到他本身的功夫,看起來他說的確是真的,那紙上的文字連他自己都看不懂…”
從顧其影的角度來分析,既然孫亦諧能拿出“倒轉乾坤心法”來,那就表明他們孫家一直都是擁有著這門武功的,但為什么孫家坐擁神功、又久不涉足江湖了呢?結合孫亦諧的武功修為、孫員外那商賈的身份、還有那份倒轉乾坤手抄本上的字,顧其影判斷…恐怕從好幾十年前開始,由于某種原因,解讀那種文字的方法已被孫家的人給搞失傳了,所以孫家人雖然有神功在手,但卻沒法兒修煉。這樣看來,孫亦諧會把倒轉乾坤獻給沈幽然,并提出讓沈幽然破解后同享,也是合情合理。
顧其影哪兒能知道…孫家人不涉足武林,單純就是前幾代人發現做生意比打打殺殺安穩多了,僅此而已。
可憐那顧其影和沈幽然,明明也都不是笨人,但愣是被孫亦諧用簡體字版本的倒轉乾坤以“獻書投誠”之計騙得團團轉。
“是啊,幽然也是這樣認為的。”沈幽然道,“但不管怎么說,留著他姑且還有用,說不定他們孫家還藏有什么別的秘密,只是有待挖掘,以后我們可以利用他再慢慢尋找。若實在挖不出什么…他孫家那萬貫家財,對我們的復仇大計來說也是很有用的嘛。”
這兩位坐在那兒喝著茶,就已經把孫亦諧和黃東來以及兩人的整個家族都給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實,連沈幽然和顧其影本人都沒意識到,此時此刻的他們…早已不是當初那兩個純粹想著要為顧其宗復仇的人了。
如今的他倆,更像是兩個站在“復仇”這面旗幟下的、被權欲所操控的傀儡。
他們的目標和想法,從一開始的“毀滅十二宗門、重振天奇幫”,到后來的“那些武林正道都是一樣的偽君子,只有讓天奇幫一統江湖,重整秩序,才能讓顧其宗泉下瞑目”,再到“為了實現理想可以不擇手段,反正那些正道也只是打著大義的口號做著一樣的事,為什么要跟他們客氣?成王敗寇,只要最后贏了就沒人會質疑你的做法”。
一步步走來,他們的人性早已扭曲,而顧其宗這個名字也變成了他們用來平衡自己僅存的那點良知的安慰劑。
一門里,要有面子,也要有里子。
但若里子沒了顧忌,也沒了良心,那這門有沒有面子也就不重要了。
沒有這一門,才重要。
同一時刻,天奇幫后院,黃東來的房中。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黃東來用超快的語速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坐在桌邊快速抖腿,“這下遭重了啊…”
“媽個雞的…”孫亦諧也是背著雙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雖然早就猜到了姓沈的會搞點陰謀,但我本來以為他只是想借機搞一下和他關系不好的漕幫,沒想到居然會搞那么大…”
他倆這話,也不敢說得太大聲,因為在他們跟沈幽然告辭回房的時候,沈幽然特意派了兩個手下來“護送”孫黃二人,此刻那兩個天奇幫的嘍啰還站在他們房門外守著呢,擺明了就是要監視他們。
“唉…”黃東來念著念著便嘆道,“要不是我無法施展輕功,這會兒我就找個機會開溜,直奔少林寺去搬援兵,只要少林肯登高一呼,找飛鴿幫給全武林傳信,那些門派為了門內的消息和武功不被泄露,準保三天之內就蜂擁而來把這天奇幫給踏平了。”
“你現在說這個有毛用。”孫亦諧道,“再說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別說三天…據我估計,明天他們很可能就要開始對被抓的那些人各種嚴刑逼供了…哪怕你今晚真的能成功跑路,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才能到少林,而少林寺再組織人馬殺過來,至少也已是后天,那時候說不定已經有一半以上的人把情報交出去了…況且,你確定在有這么多人質的情況下,少林寺的人會沖進來大開殺戒?你又能保證少林來的人搞得定那個尊主?”
黃東來想了想:“也對啊…”他一拍腦門兒,“而且經你這么一說,哪怕是到了最惡劣的情況下,只要姓沈的和那個尊主拿上已經搜集到的武功秘笈和情報逃走,也隨時可以東山再起,反正他們只要有那個類似遙控海(防一手)洛因的毒藥,手下要多少有多少;眼下他們已經靠這次少年英雄會控制了整個武林年輕一輩的杰出人才、加上幾乎所有正道門派副掌門級的高手若干…等他們這批情報到手,以后能干出什么事來還真不好說啊。”
“嗯…”孫亦諧小眼珠子一轉,隨即念道,“要不然…咱們假戲真做,干脆真的投靠他們得了?”
“滾”黃東來想都沒想便道,“你他媽是不是人?搞不過你就加入咯?你還有沒有原則?有沒有正義感?”
“哎呀我試試你的立場堅不堅定而已,不要激動嘛。”孫亦諧也是立馬挑眉接道,“看來黃哥你果然是深明大義、敢愛敢恨、是非分明、義薄云…”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沈幽然,你少來這套。”黃東來都聽不下去了,當即打斷了他。
孫亦諧聳聳肩,話鋒一轉:“既然黃哥你這么堅定,我就能放心把事情托付給你了…”
“干嘛?”黃東來多了解孫亦諧啊,他一聽這話,就知道對方又有什么事情要開始拱火讓自己頂上了,“你是不是又想搞道德綁架然后讓兄弟去送死?是就直說。”
“什么叫讓兄弟去送死,我也要冒險的好嗎?”但孫亦諧回這話的語氣就能聽出他也有點虛,“你先聽我說嘛…”
他說到這兒,也坐了下來,湊到黃東來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又道出了一連串的毒計。
是夜亥時二刻,按現在鐘點來說,就是晚上十點左右吧。
沈幽然和顧其影仍在書房里喝茶聊天。
忽然,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便有一名嘍啰輕輕敲了兩下房門,并用高低適中的嗓門兒通稟道:“尊主、少幫主,孫少俠與黃少俠求見。”
沈顧二人聽了,對視一眼,都沒做聲,但通過眼神交流,他們已確認了該怎么做。
短暫的沉默后,還是沈幽然開口了:“請他們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推開了,孫亦諧率先邁步進來,黃東來緊隨其后。
一番客套的廢話過后,沈幽然便問:“二位賢弟方才說要去歇息了,不知眼下又為何而來啊?”
“哦,是這樣的…”孫亦諧堆笑著道,“…有兩件事。”
黃東來適時地接過話頭:“第一件事是有關我的…”
接著,黃東來便把自己煉出獬膽丹、吞服后便無法運功的事情跟他們說了;因為這本就是真事,而且離譜中透著股傻逼的氣息,所以怎么聽都不像編的,對方很快相信了。
沈幽然聽黃東來這么一說,也是后知后覺的回過味來兒:“原來這小子武試的時候一招未發就投降是這個原因啊。”
至于黃東來把這事說出來的訴求嘛…就是想求他沈大哥和尊主大佬想想辦法,替自己把這癥狀消除了。
他的動機其實也蠻合理的——既然你倆能搞出極樂蠱這種東西來,那在化學方面肯定是頗有建樹,大家都是“自己人”,這點兒事求你們幫幫忙,不過分吧?
聽罷黃東來的要求后,沈幽然本以為顧其影會找理由推脫拒絕,卻沒想到…顧其影當即面露笑容,很干脆地回答:“哦原來如此,呵呵…東來無需多慮,這只是小事,今晚我就能幫你治好。”
這個回答,讓沈幽然都愣了,就算顧其影是用毒御蠱的高手,也不可能僅聽對方模糊地描述了一下某種隨機煉成的丹藥的效果,就能知道怎么解啊。
但幾秒過后,沈幽然又想通了…顧其影根本就沒打算要幫黃東來解除癥狀;相反,他是想利用這個機會,給黃東來下毒。
這世上能夠控制人的蠱和毒,自然不止極樂蠱這一種,只不過有很多不太容易騙人服下、或是效果沒有極樂蠱那么強那么好。
眼下,既然黃東來這么信任他們,想要來求“醫治”,那顧其影自是不介意順水推舟;若是能趁此機會給黃東來下了蠱,顧其影也能早點安心了。
因此,顧其影才會不假思索便滿口答應,并急著在“今晚”就要“治好”黃東來。
“游靖。”顧其影前一句話才答應下了黃東來,后一句立即就高聲喚了這個名字。
短短數秒過后,游靖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書房門口,并隔著門言道:“屬下在,主人有何吩咐?”
“你帶黃公子回不歸樓去,讓他服一粒‘百順丸’,看看能不能解除他身上的異狀。”顧其影說的這個“百順丸”,無疑是句外人所不知道的暗語,其實,那玩意兒就是一種和極樂蠱不同的、但一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操控別人的蠱。
游靖會意,不動聲色地應道:“屬下遵命。”
就這樣,黃東來暫時跟書房內的三人告辭,跟著游靖出離了天奇幫,直奔不歸樓去了。
那孫黃二人也是到了此刻才意識到,原來這“尊主”就是不歸樓的“老板”;而他們當初見過一面的廚房幫工游靖,居然是尊主的部下,且看起來還是個心腹之人。
一時間,此前很多困擾他們的疑團很自然的就迎刃而解了…
當然了,這些事,也不重要…雙諧之計的整體方向并沒有變;這種程度的隨機應變,兩人早已有所準備。
待黃東來出去之后,孫亦諧便開始說那“第二件事”。
“沈哥、尊主…”一看書房的門關上了,孫亦諧緊跟著就轉過臉來,露出了一臉的淫笑,“嘿嘿…這第二件事嘛,算是亦諧的一點不情之請。”
說句實話,都是男人…就憑這一刻他臉上的這個表情,沈幽然和顧其影也已經猜到這貨要提的是哪方面的要求了。
“呵…”沈幽然心中對孫亦諧的鄙夷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但他也很高興,因為他越發覺得孫亦諧是一個一眼就能看穿的、LOW到爆的小人,而這種人,既容易控制,又對自己構不成什么威脅,“…亦諧,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沈大哥。”孫亦諧往前湊了湊,“不瞞你說,這次英雄會上,有那么一人…讓亦諧一見傾心、魂牽夢縈,奈何其武功和江湖地位都遠勝于我,我此前也實在是沒法兒去攀附…但如今此人已成了沈大哥的階下囚,我就琢磨著…”
“你就琢磨著…”沈幽然也笑了,他接著對方沒說完的話道,“…今夜能去與她好好聊聊?替為兄開導開導她?”
“嘿嘿嘿…知我者,沈大哥也。”這一瞬,孫亦諧臉上那笑容又賤了幾分,“當然了,若是聊得好了,以至于我二人在那房中共赴巫山、春宵一度,那我也希望…”
“希望幫里的兄弟們不要因為在屋外聽到了一點點動靜就進來打攪你是吧?”沈幽然接道。
“是了是了是了…”孫亦諧笑道。
聽到這么無恥的對話,連顧其影心里都已在暗啐了,不過表面上他還是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喝茶。
沈幽然還是得應付一下的,他接道:“好吧,這也不叫什么事兒,既然賢弟你喜歡,那為兄的自當成全。”他頓了頓,也拿起了茶杯,喝之前又隨口問了句,“對了…你指的那人,可是宋芷秀宋女俠?”
他會這么問也很正常,因為孫亦諧剛才已經明確表示對方的武功和江湖地位都遠勝于自己,這樣看來,也只有宋芷秀符合這個條件。
不料…
“不是啊。”孫亦諧回道,“我說的是淳空小師父。”
“噗——”這是沈幽然這輩子第一次在喝茶的時候把一整口都噴了出來。
“嗯咳…嗯哼哼哼…”尊主倒是沒噴,因為孫亦諧這話出口的時候他已把茶往下咽了,結果差點兒沒嗆死。
“賢弟…你…”下一秒,沈幽然看孫亦諧的眼神都變了。
“怎么大哥你沒看出來嗎?”孫亦諧說著,上半身又往前湊了幾分,“其實我是…”
“明白!明白明白…”沈幽然和尊主兩人也不知為何都本能地往椅背上靠了靠,遠離了孫亦諧幾分。
沈幽然這時在心中暗道:“媽的我怎么早沒看出來呢…現在想來…原來他和黃東來是那種關系啊!也難怪了,連黃東來那種他都下得去嘴,那淳空小師父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等等,說起來,他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啊…”
“沈大哥?怎么了?對亦諧的請求有什么難處嗎?”孫亦諧見對方不說話,又追問了一句。
“沒有!完全沒有!”沈幽然瞪大了眼睛,干脆從椅子上站起來了,“賢弟莫要多想,來…來人啊,快取一塊通行令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