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在我們這個宇宙的二十一世紀,想從杭州到宣城,驅車兩個多小時便可抵達。
但在大朙,哪怕是快馬加鞭,也要跑上一天才能到。
孫亦諧和黃東來在南鳶村耽擱了一天一夜,騎馬離村時又恰好是黃昏,本來村民們想留他們再住一宿,但他們擔心行程,還是趕緊出發了。
那個年頭,可沒有路燈之類的玩意兒,晚上的能見度基本取決于天上的月亮。
要是天氣好、月亮圓,那就還湊合,要是黑云遮月,那路上基本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就算你挑著燈籠或者舉著火把,能照亮的范圍也著實有限。
孫黃二人運氣不錯,是夜,朗月當空,月光如白銀瀉地。
但饒是如此,他們前行的速度也遠不如白天快,沿著官道緊趕慢趕的行到了子時,也才走出十多里地(一里約550米)。
就在倦意襲來之際,剛好,前方出現了一個驛站,他們趕緊去叫開了門,塞了點“小費”給小二,也就住下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兩人再度出發,終于趕在申時抵達了宣城。
這宣城雖不及杭州繁華,但也算是較大的縣城了,這里自然也是有高鐵幫的分舵的。
這回,黃東來長記性了,他沒讓孫亦諧獨自去買票,自己也跟去了,可惜…宣城到洛陽的直達票暫時還是沒有。
兩人回客棧一合計,反正兩匹從山賊哪里kiang來的馬還挺精神的,至少還能跑上幾天幾夜,干脆,他們就自己騎馬跑蕪湖去,然后乘船渡江,再奔廬州。
從宣城到蕪湖還是很近的,半天就到,所以孫黃二人只在宣城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來到了長江邊。
孫亦諧來這個世界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長江,事實上,他在以前的世界,也不曾這樣近距離的站在江邊看過。
有道是,大江西來是何年,奔流直下岷山巔。
在那萬里長風之中,壯麗景色之前,孫亦諧也不禁感慨萬千,詩興大發,可惜他胸無點墨,最后只憋出了一句:“媽個雞,這長江還真是寬啊。”
最終換來了黃東來以“廢話”開頭的一番嘲諷。
長話短說,這兩人反正也不缺盤纏,隨便在渡口找了艘大船,就準備過江。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他倆還沒上船呢,就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波濤平緩的下午。
一艘帆船徐徐行在江面上。
這船是專門載客渡江的,很大,不止是人,連馬也可以牽上來。
船上除了船把式和一些工人外,旅客約有三十多人,這其中就有孫亦諧和黃東來。
本來這段行程也不會花很久,順風的話半個時辰就到了,但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
渡船方到江心,便聽得一側船舷有人嚷嚷起來,緊接著那邊的人群就開始大喊大叫,哭天搶地;孫亦諧和黃東來見狀,也湊過去看了看,結果一看才知,原來,是因為那一側的江面上,此時正有四艘輕快的小船正在朝這邊急速靠近。
那四艘船,船銳帆緊,槳多骨輕,像孫亦諧這種常和水打交道的行家一瞧便知,這既不是漁船,也不是客船,多半是江賊打劫專用的賊船。
當然了,就算不是行家,只要常在這江上走的人,也都能看出來的這伙人不是善類,要不然他們也不至于會有剛才那種反應。
嘩啦啦——
四船欺近之際,只聽得一陣陣鎖鏈顫動之聲,緊跟著就有八條“十字鏈鉤”陸續被甩到了這邊的大船上,并緊緊扣在了船舷上。
這些鉤子的作用不僅是可以把小船和大船固定在一起,對于老練的江賊來說,也可用其登船。
嗒嗒嗒…
果然,不消片刻,小船上的那些人就紛紛踏著鏈條跳上來了。
這伙人,或是光著膀子,或是只穿一件短打,下身的褲子大多短至七分,用麻繩或腰帶勒住,腳丫子也全都是光著的(方便隨時跳水里游泳)。
乍一看,他們之中倒也沒有哪一個顯得特別魁梧,但每個人都是肌肉線條分明、太陽穴努著、腮幫子鼓著,手里皆拿著帶弧度的短刀(方便游泳時咬在嘴里)…比起走馬寨的那些山賊來,這些江賊無疑要精悍得多。
“都別咋呼!”立穩身形后,江賊中為首的那個便上前兩步,暴喝一聲,讓那些正在哭嚎的旅客們噤聲,“爺爺我是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義匪,從不濫殺無辜,識相的就都過來給我跪下,爺爺們辦完了事就走,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聽他這么一說,大船上的人甭管是工人也好乘客也罷,趕緊都跑過去給他們跪了,掌船的把式跪在最前面,帶頭喊道:“好漢饒命!我們跑船的也不容易,掙的是辛苦錢,您看在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的份兒上,還請高抬貴手…”
“行了行了,爺本來就不是來找你的,跪好了,別說話。”那江賊頭子不耐煩地打斷了船把式的江湖套話,緊跟著視線一掃,就停留在了孫亦諧和黃東來的身上。
他想不注意他們都不行,因為就這倆沒跪。
非但沒跪,還坐在對面的船舷邊談笑風生,好似這邊有江賊登船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哈!”那江賊頭子看到這一幕,反倒笑了,他轉頭和身旁的手下們對視了一下,隨即就邁步而去,來到孫黃二人面前,“好小子,看來二位是已經知道…爺爺我是來找你們的了?”
黃東來沒說話,悠然遠眺。
孫亦諧抬頭看了看他,接道:“你混哪兒的啊?先報上名來。”
“嘿!”對方那真是怒極反笑,“有種啊小子,還敢讓我報名兒?”他退后半步,啪一拍胸脯,高聲言道,“你爺爺我乃甘寧甘興霸之后,人稱‘長江水上一蛟龍,刀弓雙絕甘飛鴻’,殺富濟貧,替天行…”
“我呸!”孫亦諧還沒等甘飛鴻把話說完呢,當時就一口老痰啐出去打斷了對方,“就你個劫江的小賊還一蛟龍?老子聽都沒聽過,你先說,你在‘一十三道’怎么排的?”
此言一出,甘飛鴻神情一變。
所謂的“一十三道”,是綠林道上劃分地盤和地位的一種標準,按地位來說,陸上的是“天地玄黃”四道,水上的是“宇宙洪荒”四道,按地域來說,又分出“東南西北”四道。
舉個例子,在河北一帶,一個最高一檔的綠林好漢,被問到“一十三道”時,可以答——“天高云淡,北雁孤飛。”
那意思是,他是“天地玄黃”中的“天”字一檔,在“北”邊兒,“一個人”混。
又比如,有一伙在蜀中金沙江一帶拉幫結派的三流水賊,當他們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就該答——“斜陽西風,聚義為洪。”
意思就是,他們是“宇宙洪荒”里的“洪”字輩,在“西”邊兒,“一幫人”聚在一塊兒混。
簡而言之,只要你回答的時候有那幾個關鍵字在,怎么組織語言都可以,具體的看你自己的文化水平了。
另外,既然叫“一十三道”,那除了上面提到的十二個字之外,自然還有一道…那單獨劃分出來的一道,叫“皮子道”;這“皮子”,在黑話里就是狗的意思。這一道是專門分給那些曾經受到過“一十三道”認可,但后來因為做了某種喪盡天良、禽獸不如的事情,連綠林道都恥于承認你是個人,要來集體追殺你的那種人的。
那么甘飛鴻算哪一道的人呢?
他哪道都不是…
任何行業都有任何行業的規矩,并不是你說自己“一蛟龍”就“一蛟龍”了,也不是你說自己“刀弓雙絕”就“刀弓雙絕”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孫亦諧隨時能給自己起八個綽號,報完之后武林盟主都得給他跪下。
在綠林道上,得有行業里的人認可你,你才可以有人物字號。
而得到認可的方式,就是你得先在一段時間內做出足夠多或足夠大的事跡,不管那是否合乎大朙的律法,但至少要讓同行們覺得你是條“好漢”…這才可以入道。
所以像馬四那種人,綠林道從一開始就是不會承認的,他連成為“皮子道”的資格都沒有;當然了,他應該也從來沒打算讓別人承認過。
而甘飛鴻呢…他是不是甘寧的后代這點不好考證,反正他自己覺得自己是;他也的確是想做“殺富濟貧、替天行道”的事,他的兄弟們也都是抱著這個想法才跟著他的。
但是,他才剛出來混了半年不到,也沒干出過什么大事來;無非就是在江上打劫這些民船上看起來特別有錢、為富不仁的財主,然后把錢留下一部分,剩下的散給附近一帶的窮人。
你真讓他去打劫官船吧,他倒也不是不敢,只是他智力正常,知道那是帶著兄弟們去送死,所以不去。
總之,憑甘飛鴻目前這點“事跡”,要進“一十三道”怕是還差點兒意思,但綠林道的那些規矩他還是懂的。
眼下,被孫亦諧這么一問,甘飛鴻立刻就認定眼前的少年恐怕也是道兒上的人,因為不是內行不會一開口就問這個。
“我…”甘飛鴻覺得直說自己還沒入道有些失臉面,故吞吞吐吐地回道,“我跟你說的著嗎?你又是誰?”
“哈!”孫亦諧當時騰一下就站起來了,他雙眉一挑,張口就來,“你可給我站穩當了!”他也高聲道,“我…就是人稱‘擎天玉柱輥驚潮,架海金梁璟瑜昊’的…綠林道水路總瓢把子昊璟瑜…的好兄弟孫亦諧。”
他這前半句話差點把甘飛鴻嚇尿了,后半句又讓對方陷入了迷茫。
但其實,孫哥這話也不是完全在騙人,他和昊璟瑜的確認識;因為綠林道水路的總瓢把子肯定得來江南走動,來了江南就得來杭州,來了杭州不就得跟這邊搞水產的打打交道么?要打交道你肯定就得拜孫哥這個碼頭啊,要不然管你是瓢把子還是刀把子,你連口魚都吃不上不是?
就這么一來二去,兩人也算有過幾面之緣,所以孫亦諧才會知道“一十三道”的這些黑話。
只不過,要說“兄弟”嘛…昊璟瑜今年三十六了,在那個年頭,他這個年紀當孫亦諧的爹都綽綽有余了;再者,就算年齡不是問題,他倆的交情也沒到“兄弟”的份兒上,最多算是場面上的朋友,點頭之交。
“干嘛?看你的表情是不信啊。”孫亦諧道,“那行,你板刀面餛飩什么的伺候上來就是了,你且看我死了之后我昊哥來不來找你報仇,來來來…快動手,照這兒砍。”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拉開了領子亮出了脖子。
甘飛鴻哪兒知道孫亦諧的無恥的演技和滿嘴跑火車的能力已結合得渾然天成?他見對方這么有自信,而且既知道道兒上的黑話,又能報出昊璟瑜的名字,不及多想,也就信了。
“別別別…哥!孫哥!你是我哥!”二十五歲的甘飛鴻對十七歲的孫亦諧如是說道,并一把托住了孫哥的胳膊,扶著他,“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錯把大哥當成了路過的財主惡霸,兄弟該死。”
黃東來在旁聽著這兩人的對話,已經憋笑憋得屎都快拉出來了,但還得忍著,繼續看江景。
“誒~這就對了嘛。”孫亦諧見自己詐人再次成功,頓時眉開眼笑,隨即擺出了一副英雄惜英雄的嘴臉,笑道,“大家都是兄弟,誤會而已嘛,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