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知道自己現在已經給不了兒子太多的建議了,真的給了建議未必是最優的。
紫英也不是以前的紫英了,除了他身邊有著更多的能為他出謀劃策之人外,他所獲得的消息渠道也遠勝于自己,同時這么些年的歷練,也讓他的預知和判斷能力遠超出自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軍隊武人這一塊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支持。
甚至連一旁這個汪姓幕僚恐怕都比自己在這個時候更能發揮作用。
“只要有一幫官員能首倡,屬下以為過了明日,新朝立朝便不會有大的波瀾了。”汪文言語氣里充滿了自信,“潘大人和傅大人的判斷應該是準確的,其實大家辭去的是舊朝職位,期待著新朝初立會有一個變化,但這有得有失,很多人會獲得更多的機會,但也有人會失去,龍禁尉需要盯牢這幫人,…”
汪文言的判斷很符合馮紫英的看法。
新的內閣和八部都察院官員人選肯定會有較大的變動,他會盡可能籠絡住傾向于自己和中立的士人文臣,但是對于堅決反對自己的,以及頑固不化難以接受的,他不會妥協。
因為把這些人放在朝中只會不斷地給自己制造麻煩,與其這樣,不如放這些人歸于野。
他們要去著書立說也好,游歷講學也好,都由得他們去,龍禁尉有的是人盯住他們,若是過火越線,他不會寬縱,自然有百般手段來對付。
只要給自己幾年時間,新的科舉制度就會逐漸顯現威力,無數受益于格物、財計而進入朝堂的士人會漸漸充實中央和地方,這些得益者會成為自己最堅定的支持者。
而同樣自己竭力推動的軍隊院校培養機制,也會陸陸續續培養出一大批絕對忠于自己卻又接受現代軍事知識的軍官,他們也一樣會慢慢在軍中成為主力,牛王二人幻想的那種武勛繼續在軍中享受特權的模式只會成為歷史,取而代之的是軍校學員將成為主流。
“那文言,你覺得今日以后,我們最緊迫之事是什么?”
馮紫英問出來最關鍵的問題,連馮唐都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
汪文言凝神片刻,這才緩緩道:“大人,其實過了今日已經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新朝的崛起了,士人們的退讓并非是完全迫于武人的威脅,其實在屬下看來,士人們的表現更像是一種崩潰,一種失去了自信、凝聚力和目標之后的混亂帶來的崩潰,像松江士人已經完全站在了您這一邊,而湖廣士人也是態度不一,商人在士紳中的影響力因為工商大興而影響力日盛,…”
“我記得您有一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嗯,你給我的解釋是,經濟基礎就是指所有人維系日常生活的物質需求以及安全、自尊等額外的社會需求所必須的財富來源,而上層建筑則是整個社會維系正常運轉的人事權力義務架構體系,…”
馮紫英有些尷尬。
這個解釋的確是他和汪文言說過,但是這純粹是他自己信口杜撰出來的。
因為他根本記不得前世中百科全書或者百度眾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名詞解釋了。
他只能按照這個時空中自己的能粗淺理解來解釋,但是沒相當卻讓汪文言牢記在心了,甚至奉為圭臬。
但此時他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應著。
“我以為,當下江南原有的經濟基礎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土地田租帶來的收益正在日益被工商業帶來的收益所取代,而且這種趨勢日益明顯,這也使得江南經濟基礎出現了急劇變化,也使得他們的上層建筑也在尋求變化,同樣這種情況也在北地和湖廣、嶺南出現,只不過比如江南那么明顯罷了,比如北地局部區域的煤鐵水泥產業迅猛發展,造就了一大批依賴于這個產業而生的百姓,甚至連運輸行業也得到了極大發展,這種趨勢無可阻擋,…”
“正因為如此,這一次的武人逼宮也算是給這些士人們一個臺階,可以讓他們心安理得的以這樣一個理由來改弦易轍,我相信在新朝初立,新的內閣和八部都察院架構人選上,您只需要按照您的意愿去組建,可能還是會有一些波折,但是肯定會遠遠低于我們最初擔心的那種對抗烈度,…”
汪文言相當肯定和自信的口吻也讓馮紫英不由得慨嘆誰說這個時代的人智慧差了,他們對新生事物的接受度和預判度都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文言,按照你的意思,那我們現在豈不是高枕無憂了?”馮紫英笑著打趣道。
“當然不是。”汪文言搖搖頭,“組建起一個符合您意圖的內閣,以及在八部和都察院上選擇最合適的人選,讓未來各項政務的推進上不要出現太多阻礙,這應該是您需要重點關注的,但現在最急迫的還是迅速啟動對蒙古一戰,邊軍尚有不少在京中,邊鎮都還盯著朝廷的動向,只有把他們先安定下來,讓他們有了奔頭,朝廷根基才算穩定下來。”
馮紫英默默點頭,“這算不算窮兵黷武?”
這一句話不好回答。
好半晌汪文言才回答道:“朝廷財政可能會面臨一些壓力,但是您在財計上自有韜略,大家都有信心,倒是不擔心這個,而且我以為這也是值得的,我記得您和我講起過,戰爭其實也是一種拉動經濟發展的策略,只要這場戰爭是對外并能攫取收益的,那就值得,對單單是武器盔甲、馬車船只、糧草衣衫的需求就能刺激到很多行業的巨大發展,這并非壞事,關鍵是在合適的時候來發動,而現在應該正當時。”
把邊軍徹底用起來,要讓他們沒有心思沒有余力來考慮其他,所有精力都放在對外征伐上,但同時也不能讓他們毫無邊際恣意放縱,那樣朝廷財力也支應不起,這也是一個平衡之略。
“人事上…”
“皇上,人事上練大人應該有一些想法,…”
汪文言沉吟了一下,“微臣只是覺得在人事安排上其實不必太過操切,先行安排一二,其他人選完全可以慢慢補充到位,當下地方上其實都更多的是按照慣性在運作,短期內新朝除非有重大變革舉措需要立即落實下去,其實并不會受到太大影響。”
汪文言和吳耀青也離去了,他們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汪文言還要去曹煜的《每日新聞》那里,盯著明日《每日新聞》在關于新朝建立問題上的發生和解讀。
現在《每日新聞》是京師第一大報,也是最權威的媒體,基本上覆蓋了整個京師城乃至京畿地區的上中下三層民眾。
無論是朝中官員,還是京中富商,抑或宗室子弟,還是士林文人,乃至于茶樓酒肆的閑散市民,哪怕目不識丁,他們也更愿意到茶樓茶館中去聽那專門的評書人就著《每日新聞》的各類消息來作一番評論解讀。
茶樓中的讀書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馮紫英納入了視線,無論是龍禁尉還是倪二的地下組織,早就將這個群體牢牢掌控,如果說京師城中中上層民眾群體也許還略有一二意外可能,但是整個京中最底層的輿論風向絕對是牢牢掌握在手中的。
馮紫英很清楚這些近乎于赤貧的無產者一旦爆發起來才是最可怕的,而那些略有家資的有產階層,往往是舍不得搏命一把的。
馮子儀和周培盛仍然在殿外商議。
從今日起,馮紫英就要在宮中留宿了。
他也不可能再回到馮府居住,當然回去一趟小憩一下可以,但是理論上作為皇帝,他只能留宿皇宮。
而現在皇宮的局面尚未經歷過清理,這就需要龍禁尉和周培盛掌握的親信內侍來合力進行。
陡然間,馮紫英覺得自己還真有點兒孤家寡人的感覺了,哪怕老爹就在身旁,但是老爹畢竟和自己不是一代人,他注定會比自己走得早。
“也不知道趙匡當年黃袍加身之后的感覺是什么樣的,兒子現在就覺得無比的孤單寂寥,似乎連一個可以徹底交心的人都沒有,…”
馮紫英下意識地道。
馮唐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忍不住按了按他的肩膀:“紫英,從今日起,很多事情就需要你自己來做決定了,無論是為父還是其他你最親近的朋友以及昔日的師長同僚,他們的建議和意見更多的可能都是從他們自身所出的位置出發來考慮,而你則需要對整個天下負責,如何平衡協調這其中方方面面的一切,只能你自己來做出判斷,在這一點上,沒有誰能幫得了你,…”
馮紫英默默點頭,目光望向殿外,夜色如墨,宮禁如寂,也許這就是當皇帝所必須要面對的挑戰,尤其是對一個曾經的現代人來說,這樣驟然變成脫離了好不容易才融入的社會和家庭,成為孤家寡人,這份滋味,尤為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