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滿臉兇狠朝著自己猛撲而來的士卒,韓爌真有些懵了,也有些怵了。
這幫人膽敢如此?!
可周圍人顯然都被嚇住了,除了孫承宗外,竟然都紛紛躲開,以免血濺在身上的架勢,可惡!
這幫粗鄙不文的軍漢可是管不了自己是什么左都御史的,甚至可能連左都御史是個什么職位都不明白,自己若真是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幾個粗漢手上,那才是真的太不值得了。
可先前話說得太滿,自己現在要找臺階下都不可能,而且自己這么久來一直是打造的決不妥協的人設,驟然轉向,自己也別想在士林政壇上混了,此時的韓爌臉色微微發白,緊握的手連指節都有些發青,連身體都有些微微顫栗,長衫都肉眼可見的波動。
也幸虧孫承宗擋在了前面,還有掙扎著從軍士堆里沖出來的馮紫英也大喊了一聲,這才讓韓爌稍稍心寬。
馮紫英真想讓這幕戲一直演下去,但他也知道再演可能就要出漏子了,也不適合了。
臺階需要給,但即便如此,韓爌受此驚嚇,估計也該收斂一些了,而且看到顧秉謙和湯賓尹昂然站立在殿前,馮紫英就知道形勢正在按照預定的方向轉化。
只要有幾個首倡者,這個局面就要好辦得多。
馮紫英也看出了韓爌和孫氏兄弟的色厲內荏,若真的是那般忠義無雙,要面對軍士們的火銃和刺刀時,也絕不會退縮,就不會像現在這般任由孫承宗擋在前面,而不敢做聲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馮紫英也能理解韓孫等人,平素口號喊得山響,一遇到武人發威就慫了,那這士林領袖的形象就毀了,所以再怎么也得要把場面撐足,有這么幾聲當著武人們的大話,韓爌應該可以對其他人交待了,起碼他還敢面對武人刀槍吆喝幾句,其他人屁都不敢放一個,這也足夠他交差了。
這個時候給這幫人一個臺階,就很有必要了,接下來的活兒,就該是毛承祿和顧秉謙,還有松江幫這些人了。
馮紫英終于要出面了。
他不能不出面。
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士卒們,馮紫英“毅然”站了出來,擋在了最前面。
“承祿,你這樣做,越線了。”馮紫英站在一干武人面前,平靜地道:“無論朝廷有什么樣的不對,但朝廷就是朝廷,武人天生就該聽從命令,這是一支軍隊存在的基礎。”
“首輔大人,亂命我們也只有聽從么?或者是要我們這些武人當風波亭里的岳爺爺?朝中有秦檜,我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任由他們宰割?”
毛承祿看著馮紫英,一字一句:“恐怕要讓首輔大人失望了,當一個不能保證我們武人命運的朝廷,或者說一幫秦檜式的奸臣當道,恐怕清君側就成為了武人是必然使命,…,把首輔大人請下去,要給我們下令,還是等到首輔大人您更換了身份再來吧,我們會按照我們的既定目標行動,…”
韓爌和孫居相等人心里都是一抖,這幫武人這得要揮動屠刀不殺光自己這些人不甘心不成?
立即上來幾個軍士,又把馮紫英“挾持”著離開,刀槍重新瞄準了殿前這幫大臣們。
“毛承祿,你究竟意欲何為,有什么條件提出來,朝廷可以考慮,…”孫承宗看了一眼崔景榮、柴恪和徐光啟幾人,得到三人眼光示意,“但那些狂悖荒謬的條件是不可能得到認可的,…”
“呵呵,孫大人,你作為兵部尚書,究竟對我們邊軍有多少了解?說這種話,就太讓人失望了,但我也會讓你失望,之前我們曾經給過你們機會,停止裁軍,征討蒙古,但你們這些人拒絕了,而且拒絕得十分堅決果斷,而現在我們也一樣是這個要求,但我們不會再信任你們這些人,我們會繼續推動我們的計劃,但是需要一個更有力的保證,…”
毛承祿思路清晰,口齒伶俐,孫承宗和其他人心里都往下沉。
看來這幫武人早就打定了主意,孫承宗甚至可以肯定,這里邊絕對有王子騰和牛繼宗的插手,只有這幫老牌武人才能想得出這么很辣的一招來,而且直接把馮紫英推到了對立面,而馮紫英這張牌一旦被樹立起來,那么必然吸引到很多人慢慢地簇擁過去,士人群體一旦被分裂,那么…
想到這里孫承宗再看到另一旁眼中熾熱的顧秉謙、湯賓尹、繆昌期等人,再想到松江幫和練國事、潘汝楨、傅試等人,心里頓時一涼,再也說不出話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毛承祿卻不在猶豫,揮手示意周圍的士卒,將文臣們押往殿中。
“我意已決,這也是我們萬千邊軍的一致意見,要保證我們武人的利益和地位,只有小馮首輔才能做到,我們不再相信你們這些文臣,樞密院和大都督府必須要重新設立起來,裁軍必須要取消,對蒙古征討必須要立即啟動,…若是誰有反對意見,不妨站出來,…,若是不肯入殿,那我便視為其是反對我們武人,那就休怪我們不客氣,…”
顧秉謙環顧四周,卻很是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
“諸位傾聽老朽一言,當下朝野惶惶,皆為此間之事而起,望諸公當以大局為重,江山社稷和天下黎民百姓為重,莫要過分計較自家利益和情面,…”
“文武殊途,但卻須得要勠力同心方能維系朝局安危,當下蒙古諸部統一之勢正在形成,內喀爾喀人依然聯合了外喀爾喀人和科爾沁人,對察哈爾人形成了壓倒之勢,稍有不慎,便可能是北元鐵木真時代重演的前兆,請諸公莫要自誤,定要從長遠計,…”
不愧是首輔出身,信口拈來,便能做成一篇文章,連一旁的崔景榮、柴恪和徐光啟都得要承認,這位六吉公能在人望、做事能力上都遠不及齊永泰的情況下還能當上首輔,還是尤其獨有擅長的。
“當下乃大爭之世,西夷不遠萬里,浮波而來,南洋乃我天朝門戶之地,物產豐饒,根源同宗,卻被其霸占攫取,是可忍孰不可忍,同樣,洞武交趾亦在我西南邊陲蠢蠢欲動,日本幕府野心未泯,尚在窺伺東南沿海和朝鮮,…”
不用問,馮紫英也知道這肯定是汪文言和六吉公暗通了款曲,這番話本來是自己的,現在卻成了他的滔滔大言。
“請諸公莫要拘泥于陳規故禮,時代在前行,…”
本來已經在進殿的一干文臣們都默然地聽著顧秉謙這一番言語,一時間都很難評判這一位究竟意欲何為,難道說這一位還想要再度復起,窺伺那首輔之位?
也不是不可能,但這又置崔柴徐等人于何地?
在士卒們的驅趕催促下,文官們終于磨蹭著但是最終還是無奈地走入了奉天殿中。
早有人將宣順帝也帶到了殿中,從這位宣順帝的面部表情來看,似乎他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場陣變并沒有太多的震驚,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和解脫的感覺,很顯然這種皇帝滋味并沒有讓他感到舒服愉悅,甚至可能成為了一種累贅和負擔,讓他難以承受,而現在這樣一個改變,可以不再承受來自各方壓力和指責的情況下徹底了結。
還沒有等御座下的群臣站定,宣順帝便主動登臺,沉聲道:“張氏一族有負天恩,先祖兢兢業業,到朕這一世卻已然難以維系,朕愧疚于心良久,今日便敦請首輔承受…”
緊接著就是一陣駢文驪詞,聽得馮紫英都是半通不懂,但大概意思也明白,就是難堪重任,愿請新朝,馮鏗代行大儀,他自己卸此大任,自封安樂王,…
誰也沒有遇上過這種既像是內禪,又像是改朝的事兒,唯一可以借鑒的事前宋趙匡,但當下局面又和那時候不一樣,人家趙匡本來就是武夫,不在乎面皮,又是在陳橋黃袍加身,徑直以皇帝身份回汴梁登基而已,文臣們也只能捏著鼻子就認了。
可當下這情形,馮紫英是文臣之首而且就這么當面鑼對面鼓,再說不講究,這顏面上也得要做幾分。
好在這宣順帝是真懂事,單憑這一點,馮紫英覺得日后應當好好照應這一位,起碼也能讓對方如劉禪一樣,安享一生。
看到左良玉和黃得功二人在宣順帝后方,馮紫英也知道這應該是這二人出了大力,當然上三親軍幾位也不可缺。
再看到周培盛和裘世安幾乎要笑出褶子來的臉,只怕宣順帝這番話也是這二位好生教授了一番的。
幾番推辭,馮紫英已經被幾員武將強行按在了御座上,當宣順帝率先行禮,緊接著顧秉謙與湯賓尹、繆昌期率先獻表時,似乎一切都比馮紫英想象的還要來得順利,而殿中群臣似乎也開始躁動,分化,各有動作,…
馮紫英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覺得殿中的人物時遠時近,宛如戲臺上的木偶,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