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應嘉陰沉著臉回到府里。
他能感受到城里氣氛的轉變。
隨著湯賓尹、繆昌期以及朱國禎、顧天峻一幫人陸續北上,除了賈敬、李守中等寥寥幾個無處可去之人還留守金陵,不知旦夕禍福,大概也就是自己最為煎熬了。
他原來是最厭惡簡單湯謬朱顧等人的,但現在當這幾人消失在金陵城里自己眼簾中時,甄應嘉才意識到了這些人存在的重要性。
他一直以為這幫人只會炎炎大言,實際屁用沒有,而自己能做的事情要多得多。
但是當這些人消失之后,他才陡然發現,這座城變成了金陵,而不再是南京。
外人都說金陵就是南京,南京就是金陵,但是沒有南京六部和都察院,金陵就不再是南京,而只是金陵了。
現在甄應嘉的感受特別明顯。
李守中躲在宅邸里成日長吁短嘆,飲酒解憂。
賈敬閉門不出,概不見客,不知在那里裝神弄鬼做什么,難道打算再來一回假死脫身金蟬脫殼可天下之大,他還能去哪里這些人的命運他懶得多管,可自己呢,甄家這一大家子呢還有和甄家同氣連枝榮辱與共的這么多家族呢 想到這里,甄應嘉心中又稍微安穩了一些。
畢竟這么多家族,都是地方上各府州有頭有臉的,朝廷就是再不待見甄家,也得要掂量掂量。
何況還有皇上,朝廷那邊還有湯謬等人,再說原來有各種齟齬不睦,但好歹也有幾分香火情,他們也得要照應一二。
打狗看主人,內閣那幫人真要對甄家下手,皇上不會坐視不管,湯謬等人起碼也能發聲反對阻擋一下吧 今日去知府衙門見了賈雨村。
以往賈雨村只有登門來見自己的份兒,但現在局勢逆轉過來了。
前段時間登門去見,居然見不著,但好在今日去見,對方還見了自己,態度也還過得去。
甄應嘉不知道這種情形是好是壞,賈雨村這廝城府頗深,在他臉上,在他嘴里,很難得到想要知曉的東西。
現在金陵城中自己能說得上話的就只有賈雨村了。
但賈雨村在金陵城中又能說得起多少話呢 孫承宗,馮鏗。
這二人才是這金陵,這南京,這南直隸,這江南大地的主宰者,他們倆才是話事人。
尤其是后者。
孫承宗從未來過江南,而且是一直在兵部,典型北地士人,雖然理論上他是兵部左侍郎,現在金陵城中以他為尊,但實際并非如此。
馮鏗才是中間的關鍵。
這個賈家的姻親但卻沒有娶賈家女子,只是納了賈赦庶女為妾,這是最殊為可惜的。
此子來過江南,而且對江南這邊十分熟悉,甚至江南頗多士紳商賈都與他有些瓜葛,但這些人卻幾乎和自己沒太多交道,或者說交道不深。
自己名帖已經遞過去兩次了,但毫無例外,均無音信。
這讓甄應嘉焦躁不安,如熱鍋上的螞蟻。
他不知道對方究竟有什么打算,或者說直覺告訴他情況不太妙。
私鹽營生他早就停了下來,也通知了外邊各府州的下家暫時停下來觀望,但這些人會不會那么老實,甄應嘉也不知道。
對這些人的控制力,他也很有限。
太和銀莊這邊,甄應嘉也沒太好的辦法,生意總要做,放出去的銀子難道現在馬上去收回來不可能。
各家股本,難道退回去更不可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惟一希望就是唐家這邊了。
想到這里,甄應嘉心中稍微踏實一些。
他早就和唐家那邊打了招呼,甚至提前送了五萬兩銀子過去請親家幫著打點疏通了。
唐家和陸家是姻親,而陸家和董家乃至袁可立、夏嘉遇、張鼐等朝中官員關系不一般,這才是底蘊和底氣。
袁可立也是兵部出來的,和孫承宗是多年同僚,現在更是山西巡撫。
夏嘉遇是吏部員外郎,吏部尚書高攀龍極為器重,
據說馬上就要升任考功司郎中了,見官大一級,沒誰敢輕看他。
張鼐是陜西布政使,據說和馮鏗也有交情,前后任嘛。
唐家能攀上這些人脈,甄家也能借力,大不了就多出一些銀子罷了,這么些年來掙的,這個時候就該是花出去的時候了,這一點甄應嘉還是很有決斷的。
「父親,叔父來了。」一進門,甄寶玉便躡手躡腳地過來,小聲道。
「唔。」甄應嘉板著臉點了點頭,沒給好臉色。
若非這個兒子這段時間還算老實,沒怎么出門,甄應嘉真想找個茬子訓斥這個逆子一頓。
「還有,姐姐來信了。」甄寶玉見父親臉色不虞,怯怯地道。
「你姐姐來信了」甄應嘉吃了一驚。
寶旒不是被發配流放了么聽說去了陜西,他也遣人去陜西那邊打聽,據說原本是要去榆林那邊邊塞上,后來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留在了西安。
還悄悄和去的人見了一面,似乎還沒怎么受折磨。
「嗯,信在母親那里。」甄寶玉趕緊問道:「需要兒子去替父親拿過來么」
「趕緊去拿來。」甄應嘉點點頭,也不知道女兒這個時候來信是什么緣故,難道是因為也知曉現在家里遇到麻煩了 走到書房,看到二弟甄應譽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大兄。」
「你去見了水溶」甄應嘉陰沉著臉道:「他怎么說」
「哼,還能說什么嘮嘮叨叨,喝多了酒,成了怨婦了,大概這段時間里,每天都這樣吧。」甄應譽冷笑:「怨天怨地,就說皇上對不起他們,現在讓他們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現在坐困愁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冷笑之余,甄應譽也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誰曾想攤上一個這樣的主子呢 對得起誰除了他自己。
拍拍屁股進京去當他的傀儡皇帝去了,也不管這么多替他賣命的人何去何從,真真瞎了眼,害死了無數人。
甄應嘉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心思去管四王了,選錯了路,自己又沒有多少本錢實力,那就只能等著朝廷來宣布命運了。
如果聰明一點,索性直接回京中去找到宗人府投案求寬恕,絕對比現在呆在這金陵城里等死的好。
「大兄,我們怎么辦我覺得情勢不妙,恐怕五萬兩銀子給唐家還不夠,得再加一倍,不,兩倍!」甄應譽惡狠狠地道:「再送十五萬兩過去,請唐家那邊趕緊幫忙疏通,另外丁家那邊也可以送五萬兩過去,不夠,再想辦法。」
甄應嘉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這個弟弟突然間變得這么果決了,之前他還覺得五萬兩已經足夠了,怎么一下子又改變了態度了 「怎么了,老二,遇上什么了」甄應嘉趕緊問道。
「我得到消息,朝廷派出了處置江南之事的一幫人,據說領頭的是顧秉謙。」甄應譽吸了一口氣,「還有吏部左侍郎柴恪和刑部左侍郎韓爌,這兩人恐怕我們都不熟悉,可顧秉謙兄長只怕不陌生,這個人原來可是永隆皇帝的人,素來與皇上冷淡,兄長原來和他打過交道,他對我們甄家可沒好感,如果不搶在他到之前把一些 事情處理好,關系打點好,情況可能會更糟糕。」
甄應嘉臉色驟然陰得嚇人。
這南直隸內部一樣也有區別的。
顧秉謙是昆山人,屬于蘇州那邊的,素來和金陵這邊的不對路。
自己原來就和他打過交道,這廝也是個趨炎附勢的,原來死抱永隆帝的大腿,照理說不該入閣的,怎么卻入閣了 現在這廝來處理江南之事,那蘇州、常州、松江那邊的就高興了,但金陵、徽州、揚州和兩浙那邊的就要倒霉了。
「已經出發了那也就是說只有這么一二十日的時間就要到金陵了」甄應嘉抿著嘴一字一句地道:「銀子我們拿得出來,但也不該我們一家拿吧下邊各家也得要出些銀子,我們出大頭,他們也得幫補一些才行,老二,你去打個招呼一家拿兩萬兩出來,我們不苛求,但現在是同舟共濟的時候,剩下的我們來幫貼。」
甄應譽算了算,一家兩萬兩不是大數目,都沒問題,剩下的自家來貼,拿出十萬兩來也就差不多了。
「好,我這就去辦。」甄應譽點了點頭正說間,甄寶玉敲門進來,把姐姐的信遞給父親。
甄應嘉接過信看了看,先前也沒什么,到后來卻看到了提到了馮紫英,略感詫異。
甄應譽見兄長表情有些奇異,隨口問道:「誰來的信」
「是寶旒來的,她在信里提到了馮紫英,還說可能很快就會回京中了。」甄應嘉猶豫了一下「寶旒怎么會認識馮鏗」
「寶旒流放西安,那個時候馮鏗是陜西巡撫吧」甄應譽也有些奇怪,「不過好像寧國府,不,皇上和英太妃的那個私生女也一道流放西安,或許是這個原因認識可寶旒提到馮紫英做什么難道還有什么交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