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回家已經是戌正了,但闔府上下都還等著馮紫英,沒有用飯。見馮紫英馬車進屋,沈宜修、薛寶釵和林黛玉都在門前東角門上候著。
都知道今日馮紫英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全體規模的重臣會議,這不僅僅是一種榮耀,而且關鍵是這一次重臣會議的內容連京師城里不少人都知曉了。
從繆昌期經正陽門大街進入內城時,所有人就都知道朝廷和南京的談判可能要有一個結果了。繆昌期是何許人,南京偽朝湯賓尹之下的第二人,也是江南著名士人領袖。
論名氣,并不比葉向高和方從哲低,比起已經致仕的閣臣李廷機只高不低,便是顧秉謙、高攀龍、黃汝良這些人也有不如。
他一直是和李三才在接觸談判,談判地點也是幾易,從通州到天津衛,再從天津衛到臨清,換了幾處地方,時斷時續,爭吵不斷,謾罵不休,但始終雙方都沒有徹底撕破臉,都還保持著接觸。
兩邊都熬不下去了。
朝廷是開支實在太大,沒有江南田賦的收入,單靠商稅,雖然增長很快,但現階段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個朝廷的運行,還得要靠江南的田賦,而且江南的工商稅也是一大塊。
借貸對于朝廷來說實在是不可承受之重,但在馮紫英看來那純粹是心理上的,只要借習慣了,其實也就無所謂了。
同樣漕糧斷絕,哪怕湖廣已經收復,但糧食無法從運河運上來,長江航線也被南京方面控制,這運輸成本就暴漲幾倍,京中糧食價格比起往年要高七成左右,這還是榆關、大沽全力從南方運糧的情形下。
高七成,對于富貴人家也許沒什么,但就是京中所謂「中產階層」都有些吃不消了,而尋常人家就有點兒捉襟見肘了,再持續下去,京中社會治安也肯定會大亂,白蓮教肯定會趁機作亂起勢。
這一點順天府尹李邦華已經屢屢向內閣上書,發出警告,要求必須要解決糧價暴漲的問題,否則他無法保證京師城中不發生民亂。
山西那邊雖然袁可立已經控制住了局面,但是要想徹底擊敗豐州白蓮和南邊的陜西亂軍,仍然還差一口氣,但伸手要銀子要糧草卻是半點不客氣,把張懷昌和黃汝良都通得走投無路了,可又不敢拒絕。
若是因為糧餉不濟導致山西局面反轉,那誰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可戶部實在是沒銀子了,連大內節慎庫也都被戶部挪用空了,這還是因為宮中無主,戶部才敢如此干。
除了山西,宣府,遼東,薊鎮,登萊,哪里都在伸手,黃汝良覺得自己這個戶部尚書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憋屈痛苦的尚書,隨時都在被人催促隨時都在被人要債,連睡覺做夢都在琢磨如何應對各項開支。
朝廷固然難熬,南京也一樣。
西北軍在江北虎視眈眈,隨時可能渡江,牛繼宗和孫紹祖是頂不住了,也幸虧西北軍糧草不濟,才會拖下來。
王子騰倒是還能打,但是他還要分心守著江西那邊,熊廷弼的荊襄軍已經把四川那邊基本上收拾下來了,很快就能轉道進入湖廣,江西面臨著荊襄軍東進入侵的危機。
陳繼先對于南京來說都不知道究竟算是個什么角色,首鼠兩端,盟友,趁火打劫,都很難用一句話來評判,但是有一點還是能肯定的,就是這廝和朝廷不是一條心,就憑這一點,就夠了。
拖下去,真的把局面拖崩了,也許朝廷就要不管不顧派西北軍甚至固原軍這些原本可能被裁撒的大軍南下了,也不管會不會把江南打爛。
這也許是朝廷唯一的顧忌,大不了朝廷再向海通銀莊借上幾百萬兩銀子,但到最后,這銀子債務會不會算到江南身上呢?
正因為如此,誰都不愿意撕破臉,誰都有顧忌,誰都有更深的 算計,所以最后才得出這樣一個模糊不清的妥協方案。
朝廷和南京的談判牽動萬人心,最初京中還遮遮掩掩,很多人在談及此事時都神神秘秘,但到后來,局勢越來越明朗,知曉的人越來越多,也無法保密了,所以茶坊酒肆里,隨便誰都能翻著舌頭說幾句。
甚至在《今日新聞》也都開始毫不避諱地開了一個專欄,專門討論朝廷和南京偽朝之間的談判條件和最終可能達成的方案。
還別說專欄里猜測的那些情形,雖不中,亦不遠矣。
見到三女都在門后迎候,馮紫英都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今日參會居然也會讓幾女這么重視,「三位賢妻這是怎么了,用不著這樣吧?」
沈宜修目光明媚瞥了一眼寶釵和黛玉,抿嘴淡笑:「相公,這是妾身和兩位妹妹不約而同的意見,今日是相公首次參加重臣會議,而且會議內容也關系到今后大周形勢,況且這也牽扯到幾家人的命運,大家關心也在情理之中。」
「倒也是,今日討論了一日,連午飯都在文淵閣里湊合著對付的,不過我覺得這《今日新聞》上便專刊刊載的情形其實都和今日文淵閣里討論的情況差不多了,這朝廷的事兒,要想保密,還真的太難。」
馮紫英也沒想過在自己妻室面前保密,因為今日重臣會議之后,其實就已經意味著不再保密了,議定之事,就是雙方約定落實時間了。
還是黛玉最著急:「那談好了?南京那邊不會再斷絕漕運了?我們可以去揚州下金陵回蘇州了?」「嗯,這應該不是問題吧。」馮紫英看著黛玉,「怎么想著要回揚州蘇州了?」
「不是,小妹就是問一問,總感覺漕運斷了,好像和江南那邊的聯系都中斷了,少了一些什么似的。」黛玉搖搖頭,「那舅舅他們的事情·····.」
「今日刑部尚書劉大人沒來,我也問了韓大人,也與大理寺卿曹大人探討過,他說多半是大赦,政世叔應該沒問題,會被赦免,赦世伯還不好說,但可以爭取,至于珠大嫂子的父親李守信,恐怕比較麻煩,他寫的檄文太過惡毒,葉相方相乃至齊師都被他罵了進去,估計懸另外寧國府那邊的賈敬也有些難度,因為他在之前就是一直被龍禁尉盯著的,結果玩了一出金蟬脫殼,又在金陵去搞風搞雨,所以龍禁尉可能不會放過他。」
對寧國府那邊,其實寶釵和黛玉是不太看重的,但是沈宜修卻很關心,因為惜春要入長房,若是賈敬無法脫身,那惜春的事兒可能就會被拖下來。
「聽相公這么一說,賈家這邊除了大姨父可能略有麻煩,姨父若是無礙,那老祖宗和姨媽以及寶玉那里就放心了,云丫頭也能無礙,珠大嫂子是嫁了人的,可能也牽扯不到,但她兩個妹妹李玟李琦現在反而可能有麻煩了。」寶釵皺著眉頭,「四妹妹那里也是,·····」
馮紫英不欲在眾人面前具體探討這些,擺了擺手:「進屋再說吧。」
用完晚飯,眾女都來了,甚至連探春、惜春和李紈以及寶玉、賈環也都來了。都是得到消息之后,想要從馮紫英嘴里落一個準信兒。
只有長一輩的不好來,算是讓和馮紫英同輩的來打探消息,好回去傳個信兒。
馮紫英還真沒想到一干人如此重視,但轉念一想,關系到同氣連枝的金陵四大家除了薛家之外另外三家的命運,還不重視,那還要什么事情才重視?
賈家首當其沖,王家罪魁禍首,史家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覆滅,沒誰能落得個全尸。
還有就是深陷其中的李家,李紈心急如焚,她怎么也沒想到現在連賈家史家都能脫身,甚至王家如果明智,也能全身而退,怎么反倒是自己父親卻還要被定成首惡了?甚至比賈敬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犯惡的人還要招朝廷忌恨 當馮紫英把個中原委解釋了之后,李紈真的是欲哭無淚。這公仇易解,私怨難化啊。
你李守信什么不好罵,專門挑著幾個首輔的痛處揭逆鱗,連齊永泰都一樣沒能逃得過。
把他入仕以來林林總總的細節一一放在公眾之下痛批,這為官之人哪個敢說自己就清白無暇了,再怎么用人唯親私相授受這種事兒都跑不掉,那捅出來就是真的結為死地了。
馮紫英只能說李守信不是當官的料,不懂一點人情世故,純粹就是自作死。
這兩國交兵,你要發檄文也說得過去,說些堂而皇之的大話就行了,何必要把個人私德這些都牽扯進去?而且還添油加醋吹毛求疵地發揮一番,還在報紙上給刊載出來,
齊李二人也就罷了,葉方二人日后致仕都是要回鄉的,你這把他名聲毀了,士人都是要臉的,尤其注重名聲,誰能受得了你這個?
真覺得曹操不殺陳琳,還成就一段歷史美談了,葉方齊李等人也就能大人大量放過你李守信了?你李守信算什么東西,能和陳琳的名聲地位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