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馮紫英臉色有些難看,吳耀青當然知道對方在擔心什么,可他也沒法做什么。
三邊四鎮邊軍數量多達四十萬人,再加上作為后備部隊的各衛所的衛軍,整個陜西省加上陜西行都司的軍隊數量起碼是六十萬人。
這樣龐大的兵力,朝廷根本就養不起,不得不采取各種手段來拖延甚至削減糧餉,甚至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迫使軍鎮壓縮編制兵力。
這直接導致了三邊四鎮的軍紀大幅度下滑,戰斗力也受到很大影響。
還是老爹出任三邊總督之后,搞了慶陽整編,以戰斗力論英雄,然后將大部分西北軍都帶到了中原去打仗,或者說這就是一種外敵就食的手段,才算是勉強讓三邊四鎮維持下來。
不過旱災帶來的影響還是被低估了,到現在馮紫英才意識到這陜北大旱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無數人難以果腹,只能造反。
陜西不比山東或者江南,遇到災年,流民還能往京畿或者未曾受災的地方逃難,但陜西地處西北一隅,像這種旱災,一旦來襲,基本上整個陜西除了關中平原和漢中盆地內略好外,其他地區幾乎都經受不起,而民眾甚至連逃荒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四處都是災情,你想要找到一處就食之地也許都需要逃荒半個月,而半個月都足以讓你或者你的孩子餓死幾次了。
單單是流民馮紫英還有信心到陜西之后,只要能調動起西北軍來,就能迅速控制局面,但是如果大量逃卒和歷年被裁汰的士卒裹挾其中,甚至成為主力和骨干時,這就不那么簡單了,要想徹底解決他們,也不是一兩場勝利就能平息的。
那些潛逃、裁汰的四鎮以及衛所士卒一旦裹入這些亂軍中,很快就能成為其中骨干,而憑借著數量優勢,只要稍加訓練,這些亂軍就能在距離邊軍較遠,只能依靠衛軍作為防御無力的地區取得優勢,很快就能把這些衛軍打得落花流水。
“固原鎮的情況怎么樣?”馮紫英定了定神,寧夏鎮還不是最危險的,固原鎮才是。
吳耀青舔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斟酌言辭,馮紫英狐疑地看了對方一眼:“怎么,有什么不好說的么?”
“不,大人,屬下是在想該怎么說。”吳耀青艱難地揉了揉太陽穴,躊躇著道:“固原鎮的情況最為復雜,它本身就是邊鎮,但是其轄地涉及到鞏昌府、平涼府、慶陽府、臨洮府,這個邊鎮是與地方衛所交錯混雜最亂的邊鎮,很多鎮軍和衛軍交替最頻繁,屬下擔心的是部分鎮軍和衛軍也已經卷入了民亂中,…”
馮紫英悚然一驚,“耀青,你是說成建制地卷入么?”
這可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
如果只是逃卒或者裁汰士卒卷入,那都可以接受,畢竟西北四鎮本身就因為糧餉不足,軍士嘩變都不少見,這等逃卒卷入叛亂也在預料之中。
可如果是成建制的卷入,那就是兩回事了,那說明固原鎮內部混亂已經到了相當程度,而地方衛所的管理也已經糜爛不堪了。
吳耀青臉色再度糾結,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屬下不敢確定,但是屬下以為小股邊軍和衛所軍隊與一些地方豪強裹挾卷入亂軍中是有的,但具有多少,規模有多大,不好確定,因為有些地方旱情實在是太嚴重,一些地方宗族中居于主導位置的家族可能也是走投無路,因為支應不起一大族人的生計,所以…”
馮紫英臉色晦暗,如果連地方上富農乃至有些小地主都沒法生存下去,那說明災情極其嚴峻了。
但從陜西布政使司傳回給朝廷的消息中顯然沒有提到這一點。
平涼、慶陽這些地區蘊藏著的危機可能尚未被真正暴露出來,現在大家主要注意力還集中在延安府這邊。
起身背負雙手走了一圈,馮紫英又下意識地搓了搓臉。
這就是自己下一步可能要面臨的局面,比自己當初到永平府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起碼永平府的基本局面還是可控的,而陜西,大部分地區都已經有失控跡象了。
“我知道了,耀青,這兩日就要辛苦你了,一邊把我的親兵隊要組建起來,家父從西北軍中派了一隊人馬來,但他們只能應對日常的情形,貼身的人手還得要你來物色安排,另一方面你可能得把你在陜西所見所謂以及可能存在的問題和對策都要寫出來,我好在去陜西路上看一看,想一想。”
吳耀青起身一拱手,“屬下這就去辦,屬下有一個建議,可能大人還得要和總督大人去信,請總督大人給西北四鎮總兵去信,請他們加強管束,尤其是固原鎮這邊,如果總督大人有信得過的人,不妨給大人您一個名單,以便大人日后到任就能迅速接洽,派上用場。”
馮紫英點點頭,“嗯,我心里有數。”
吳耀青下去了,馮紫英卻感到了壓力。
他已經把情況設想得很糟糕了,但局面還是超出了想象,不知道自己到任之后,局面還會不會更進一步惡化?這種可能性很大 自己這一去到任起碼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一個月里會發生什么,天知道。
“抱琴,你是說郭沁筠找上大姑娘,要求見一面,就在崇玄觀?”
馮紫英有些不耐煩了,雖然很仰慕元春的身子,也盼著在臨走之前再重溫舊夢,可是一聽這是為郭沁筠作伐,馮紫英就不樂意了。
“是,娘娘專門讓奴婢來告知大人,荃妃娘娘已經兩度找上娘娘,要在大人走之前見一面,娘娘估計還是為恭王殿下的事情,娘娘也做不了主,所以才遣奴婢來說,若是可以,那便明日在崇玄觀,若是大人不允,那奴婢也就好回去回話。”
抱琴不敢抬頭。
馮紫英輕哼了一聲,“恭王不是已經進了青檀書院了么?我答應了他們的,都做到了,還想怎樣?想一步登天,有沒有那個實力和本事啊?”
抱琴不做聲。
“那大姑娘是傾向于見郭妃一面嘍?”
馮紫英當然愿意和元春見面,但是要見郭沁筠就意味著明日和元春的見面沒甚意思了,他就興趣乏乏了,說穿了,就是貪圖元春的身子。
“娘娘肯定是聽從大人的意見,不過娘娘說見一見也無妨,反正大人也不會輕易許給她什么,聽著便是。”抱琴小聲道。
馮紫英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頭,走之前再見元春一面也是好的,至于郭妃,他并未太在意。
只要自己一走,這京師城中一切就會距離自己遠去,自己的影響力也會逐漸弱化,一直到自己重返京師,這是不爭的現實,郭沁筠也應該會明白這一點才對。
見馮紫英點頭應允,抱琴心中一松,隨即道:“娘娘明兒個一大早就到崇玄觀,而荃妃娘娘可能要到酉時才會到崇玄觀,荃妃娘娘上午可能要和其他幾位娘娘與諸位皇子們一道先到隆福寺為陛下祈福。”
馮紫英心中微動,“大姑娘不跟著去隆福寺祈福?”
“是有皇子的娘娘們才去,其他沒有子嗣的便不去。”抱琴解釋道。
“我知道了,我上午過去。”馮紫英點點頭,“抱琴,我這一走,你把大姑娘侍候好,另外也讓大姑娘安分一些,莫要和宮中人走得太近,裘世安和周培盛都不是善類,戴權回宮,只怕還會在宮中搞些事情出來,夏秉忠肯定也會善罷甘休,仔細莫遭了池魚之災。”
抱琴瞅了馮紫英一眼,輕聲道:“那大爺何不當面和娘娘說清楚?”
馮紫英笑了起來,“怎么,你覺得我是不好和她說么?我是擔心她聽不進,到了關鍵時候又頭腦發熱,你在她身旁提醒一下,她也能接受。”
抱琴閉口不語了。
說來說去還是元春的性子問題,論理該是一個沉穩大氣的性格,但馮紫英也沒想到元春給他的感覺卻是有些心浮氣躁,稍微被人撩撥或者挑唆引誘一下,就會蠢蠢欲動,覺得什么事兒都大有可為,也不想想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事兒輪到你?
“大爺,其實娘娘原來的性子不是這樣的,…”抱琴都要走出門去了,才又停住腳步,轉過頭來道:“宮里人都是那等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娘娘也是被蘇貴妃以及梅貴妃她們給折騰成這樣的,…”
馮紫英心中一動,“梅月溪也來拉攏勾引大姑娘了?”
抱琴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不過娘娘也知道梅貴妃不過是見不得旁人去幫其他幾位貴妃罷了,所以現在格外囂張,聽說朝中也有意要讓祿王要當左監國,現在梅貴妃氣勢很盛,宮里人都讓著她。”
看來戴權的歸來的確讓梅月溪有了底氣,而戴權也的確有足夠老本錢來替梅月溪張羅經營,起碼像上三親軍和京營中戴權還是有些影響力的,不過戴權若是以為他還能像元熙年間那樣對朝中也能指手畫腳,那恐怕就要碰一鼻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