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向高和方從哲背負雙手從文淵閣里走了出來,和進來的李三才點了點頭。
“乘風走了?”葉向高揉了揉額際,有些疲憊地問道。
“走了,他和我談了談馮鏗的事情。”李三才沉吟了一下,站定腳步,“陜西的局面不容樂觀,或者說還在惡化,除了亂軍規模越來越大外,而且也呈現出了多處蜂起的情形,這一點尤為危險,另外疙瘩瘟也有蔓延的趨勢,我有些擔心會波及到山西和河南,如乘風兄所言,須得要一個強有力且手腕足夠的人去陜西。”
葉向高澹澹地道:“馮鏗就是唯一合適人選了,其他人就不行?這未免有些可笑了。”
方從哲遲疑著問道:“現在高建德已經稱病請辭,還沒等朝廷批準,就直接就回老家了,盧川盧子健與孫一杰不睦,兩人上書朝廷相互攻訐推諉,在陜西都不是秘密了,這個局面實在不能拖下去了,得盡早敲定人選,就算是馮紫英不去,那也得要馬上確定人選,盧川不是合適的左布政使人選,更不可能接任巡撫,孫一杰倒是還行,但是能力不足,壓不住陣腳,…”
葉向高也聽得一陣頭疼,盧川是江西人氏,也算是自己福建——江右體系的人,他不能不保一保。
他也知道盧川好大喜功但是卻又眼高手低,加上性格也有些狷狂,所以和性格沉默但卻有些固執的提刑按察使孫一杰格格不入,兩個人大事小事都是爭吵不休,可以說陜西局面弄成這副德行,很大程度也和他們二人的不和有很大關系。
“李邦華去怎么樣?他和子建是同鄉,有這層關系,…”葉向高問道。
“不妥,孟暗(李邦華字)性格也是孤傲清高,他和子建雖然是同鄉,但是卻沒有交情,甚至因為其師爾瞻(鄒元標字)公曾經批評過子建而交惡,孟暗要去的話,只會更糟糕。”方從哲連連搖頭。
實際上不僅僅是這層原因,方從哲不看好李邦華能扛得起這副重擔,李邦華從本質上來說還是更類似于吳道南這種,對于地方行政事務的處置并不擅長,為人處世也太方正,在地方上吃不開。
李三才也同樣不看好李邦華,但是看到方從哲已經明確否定,他也就不添言了,但如果方從哲不吭聲,他就要出來當這個惡人了.
陜西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落實到平亂上來,他作為分管兵部的閣老,而且他老家也是陜西臨潼,只不過后來僑居附籍順天府,在順天府參加的科考,對老家還是有很深的感情,自然不敢懈怠。
“明卿(周嘉謨)怎么樣?“周嘉膜也是朝中老人,現在在鴻臚寺擔任鴻臚寺少卿。
李三才趕緊搖頭,”明卿公身體吃不消這么顛簸勞累,進卿兄還是另選賢能吧,這要出點兒事情,湖廣士人不得把我們幾個罵死?“
周嘉謨是湖廣士人,年齡不小,但是因為身體原因兩度辭任,現在鴻臚寺擔任少卿。
“長孺(丁元薦)如何?”方從哲又問道。
葉向高卻主動否決了,“長孺性子剛硬,缺乏手腕,這等棘手局面,需要高超手段,他去了只怕會把事情搞砸。”
方從哲和李三才也都默默點頭,葉向高看人還是很準,一語中的。
這選來選去,提出了幾個人選,不是不擅地方政務,就是年齡太大身體不佳,要不就是缺乏臨機決斷的魄力,而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官員多半和軍方沒有多大關系,這是最可虞的。
可要去陜西,首先就面臨著解決烽煙四起的民亂。
那幾股已經形成氣候的亂軍自然是交由留守的以榆林鎮為主的西北軍來解決,但是那等三五百人一股的亂軍流寇,就這短短兩三個月間,起碼冒出來二三十股,而且還在不斷增長。
這些亂軍流寇遍及整個陜西,其中尤以延安、慶陽、平涼三府維多,西安府北部地區和鳳翔府北部也有這種跡象冒頭,甚至連衛鎮控制區也有出現,這才是最讓內閣諸公擔心的。
三人沿著文淵閣外的夾道步行,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滯。
此事拖不得了,三人也都明白,其實李三才不是很反對馮紫英去陜西,齊永泰先前也來專門和他交換看法,談到了陜西當下的情形,李三才也感覺到齊永泰內心也還是有些猶豫,甚至有點兒舍不得讓馮紫英去陜西。
畢竟這一去是有風險的,不僅僅是仕途受挫的風險,更可能是性命之憂,亂軍勢大,刀槍無眼,還有瘟疫的流行,這都是稍不留意就要命的。
要說這朝中真的就找不出能去陜西當巡撫的人了?若是換了平常,只怕早就打破了頭,但是這種情形下,九成人都打了退堂鼓,便是找上門去都要各種理由推諉。
周嘉謨不能去?身體有多大問題?還不是怕去了辦不好影響了自己未來前途。
沉寂良久,李三才最終還是啟口:“若是不行,只怕就只能讓馮鏗去了,說實話,除了年齡資歷上遜色了一些,他的確是最合適人選。”
葉向高和方從哲的目光望向李三才。
李三才雖然是北地士人,但是葉方二人都知道李三才和齊永泰他們不是一路人,更親近江南士人,又和皇帝關系甚密,所以才能在內閣中保持一個超然地位,他的意見葉方二人還是愿意聽。
“道甫,乘風說服了你?”葉向高笑了起來。
“也算不上說服吧,我也把朝中能用合用之人扳起指頭算了算,捋了捋,屈指可數,而且都有這樣那樣的短板難處,馮鏗的弱點也很明顯,年齡太輕,資歷太淺,但他是二甲進士和庶吉士出身,又有翰林院修撰的身份,這一點足以讓他在陜西官場里立得住腳,…”
大周官場也是個講出身的,舉人出身和進士出身相比,那自然底氣不壯,哪怕是作為上司發話,這說服力都要欠缺一些。
進士是一個大的門檻,但二甲進士和三甲進士還是有區別的,但區別不大,不過如果有了庶吉士加持,那就意義不一樣了,九成以上的進士都沒資格成為庶吉士,庶吉士是可以入閣拜相的基本門檻,沒庶吉士身份,有再大本事都別想入閣,甚至連七部尚書和都察院都御史的這一位置都幾乎無望。
如果說庶吉士是七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這一類朝堂三品要員的門檻,那么在翰林院任過職,那就是金身加持了。
內閣閣老中十九八九都有翰林院任職經歷,雖然這不是鐵律,但是在大周官場上卻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則,沒有翰林院任職的經歷,那么要想入閣就要付出比人家更大的努力,而且自大周立國一來,首輔和次輔盡皆有翰林院任職經歷,還沒有哪個首輔次輔是沒有在翰林院任過職的。
這也是為什么馮紫英煞費苦心都要去搏那一個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因為只有一甲進士才能直接進翰林院任職,二甲進士和三甲進士要進翰林院就要看日后的機緣,馮紫英在寧夏平叛獲得殊遇,才能入翰林院得此機緣。
而馮紫英有了翰林院任職經歷,陜西官場上有過翰林院任職經歷的只有已經托病請辭的右布政使高建德,連左布政使盧川都沒有這份資歷。
葉向高和方從哲都點了點頭,的確,馮紫英年齡雖小,但是這份出身卻是足以耀眼,沒誰敢說他半個字。
“另外我也想過,要平亂,就得要有治亂手段和魄力,我心目中有幾個人選,要么有手段卻魄力不足,要么就是魄力足夠,但手段太粗暴單一,欠缺火候,但馮紫英在永平府和順天府的本事我還是認可的,至于膽魄,這小子才十二歲就敢泅水偷渡出臨清水門跑來找我求救,這點甚至比他父親更強,我當時都不敢相信,還以為陳敬軒和汝俊來湖弄我,…”
李三才的話勾起了一段往事,臨清民變,當時馮紫英也正好遭遇,葉方二人也都對當年那樁事兒有所耳聞,李三才哪個時候還是漕運總督,聽得李三才說起當初情形,二人也都微微動容,這馮紫英還真的是虎父無犬子,膽魄的確夠,手段也有。
“還有,不知道二公可曾記得當年馮紫英還在青檀書院讀書時,京中大水之后出現瘟疫,馮紫英帶著他們一幫青檀書院的學子來幫助官府防疫,我印象很深,做得很好,而且也的確讓當年疫情被壓住了,總計京師城也不過死了不到一千人,若是換了往年,死上三五千都算是輕的了。”
葉方二人知道李三才提到這事兒的意思,陜西除了平亂,還要解決瘟疫蔓延的問題,否則瘟疫若是蔓延到山西和河南,那就真的是要出大亂子了,而馮紫英恰恰也有這方面的經驗。
這些加起來,足以抵消他的年齡劣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