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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紫英疾步走入兵部公廨,剛進房間,迎頭便遇上了楊嗣昌。
看楊嗣昌滿臉焦躁的樣子,馮紫英便知道怕是又有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文弱,怎么樣?”
楊嗣昌忍不住一揮拳頭,捶在門柱上,“稚繩公這是在打什么仗?故城連打了三日不克,硬生生拖到了孫紹祖的援軍趕到,搞成了現在這副情形,進,進不了,退,就有可能被叛軍銜尾追擊,尤世祿誤國當斬!”
馮紫英忍不住皺眉,楊嗣昌還是這德行,對孫承宗還算客氣,但是對武人卻是輕蔑得緊,直呼尤世祿之名也就罷了,還喊打喊殺,動輒要殺大將,就算是張懷昌和孫承宗也沒有這么大的脾氣。
“文弱,究竟怎么一回事?”馮紫英耐著性子問道:“稚繩公不是有戰報先行報上來了么?”
“稚繩公在戰報中也是語焉不詳,估摸著也是怕朝中走漏風聲,只說要在北線先發動進攻,觀敵布防形勢,試圖擊破故城一線,奪取故城,以威脅德州,但具體如何一戰,卻沒有提,還說有后續部署,…”楊嗣昌長嘆了一口氣,“都說薊鎮精銳,善打硬仗,故城也非雄城高鎮,怎么以優勢兵力,三日都不能拔,這尤世祿究竟是怎么打仗的?不是都說尤氏兄弟驍悍么,難道是浪得虛名,還是虎兄犬弟?”
這個楊嗣昌還真的是一張臭嘴啊,難怪在兵部里邊人緣關系不好,就這德性,怎么不招人恨?好歹尤氏兄弟也是自己老爹一手擢拔起來的,當著自己的面這般詆毀,這情商,堪憂啊,…
馮紫英搖搖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稚繩公沒有其他戰報回來,說明故城之戰就還在他掌控之中,不必大驚小怪。”馮紫英淡淡地道:“只要打起來就好,說明稚繩公已經做好了各方面的戰事準備了。”
楊嗣昌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紫英你說的也有道理,愚兄有些急躁了。不過這一仗拖了這么久,山陜形勢日益惡化,朝廷上下都有些坐不住了啊。”
“欲速則不達,越是這等時候,越是不能倉促行事,稚繩公這方面還是有些定力的,看看他在四川做的事,去了一兩年,愣是沒打仗,只管練兵,雖說沒有戰功,但是四川衛軍卻練出來了,否則飛白公哪里有這般可用之兵?”馮紫英平靜地道。
楊嗣昌有些不滿,熊廷弼在播州那邊打得不錯,和四川衛軍也的確有些關系,但是馮紫英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卻成了熊廷弼的戰績是孫承宗的功勞了,卻把熊廷弼的運籌帷幄和荊襄鎮的努力置于何處?荊襄鎮可是自己老爹一造出來的。
“紫英,現在情勢緊急,稚繩公也不能安步當車,須得要有舉措出來,朝廷已經拖不起了。“楊嗣昌看著馮紫英道:”順天府不也是成日里說支應不起前方的夫子和物資供應了么?”
”這是兩回事,夫子順天府責無旁貸,可物資供應這是朝廷戶部的事兒,順天府沒有義務扛著,我是順天府丞,當然要把苦處說出來。“馮紫英坦然道。
這要爭下去就沒個完了,楊嗣昌忍了一口氣,他不愿意和馮紫英爭,沒有意義,馮紫英又不是前線打仗的武將,也不是兵部要員,來兵部可能也就是說夫子的問題。
馮紫英也不愿意和楊嗣昌爭,現在楊嗣昌被視為湖廣年輕士人中的佼佼者,而北地士人和湖廣士人現在是榮辱與共的,算是盟友,自己內訌,那就是笑話了。
“不過文弱放心,稚繩公精于軍務,自然有他的安排,咱們在后方,還是老老實實坐等的好。”馮紫英也主動緩和氣氛,“只要打起來,我覺得就有機會。”
楊嗣昌吐出一口濁氣,看了看馮紫英:“紫英,令尊那邊呢?也該動了吧。”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家父這等事情是不會和我說的,就像稚繩公連兵部的報告都是含糊其辭,不就是怕走漏風聲么?”馮紫英笑著道。
“也是,咱們這朝中什么事兒都保不了密,還是謹慎一點兒好。”楊嗣昌擺擺手,“你去忙你的吧,我也得去刑部那邊了,刑部在山東那邊的線人這等時候也該發揮一些用處了。”
馮紫英是來找王應熊的。
王應熊剛從西南回來,播州之戰已經推進了一段時間,熊廷弼取得了一定成績,正在穩步圍剿楊應龍的播州叛軍,但近期的新變化就是王子騰開始在湖廣有所動作,牽制熊廷弼的合圍之勢,這也引起了朝廷的擔心。
王應熊回來應該就是匯報這個情況的。
看到王應熊時,馮紫英差點兒都沒有認出來。
人瘦了一圈,黑了許多,但是看上去卻是精氣神都更強悍了,這戰場上最鍛煉人,看樣子這兩年的折騰讓王應熊受益匪淺。
狠狠地在王應熊肩頭擂了一拳,王應熊齜牙咧嘴笑著,也回了馮紫英一拳,“我這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你就這么對我?”
“你少在那里吆五喝六地糊弄人,播州之亂還要多久能平息?”馮紫英毫不客氣地道:“四川衛軍加荊襄鎮,飛白公還拿不下來,朝中諸公就要坐不住了,你知道山陜的情形,火燒眉毛了。”
王應熊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算計著情形,良久才道:“如果王子騰的登萊軍被阻于施州、永順以東,那楊應龍的死期也就是兩三個月內,就怕王子騰不惜代價地向西突進,那飛白公就不得不抽出兵力來應對,就給了楊應龍喘息之機,另外其他幾家土司也可能蠢蠢欲動。”
馮紫英摩挲著下頜,“王子騰在湖廣能騰出多大力量來?湖廣地方上難道就任由他為所欲為?朝廷應該對湖廣地方有所要求了,而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一支保持這種詭異的相安無事,這樣會破壞朝廷的形象。”
王應熊搖了搖頭,“湖廣地方上不愿意和王子騰撕破臉,把湖廣地方打得稀爛,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結果,王子騰也沒有過分逼迫湖廣地方上,比如夏糧將收,王子騰還會不會這樣‘仁慈’,我覺得不會,否則湖廣糧食就可能轉運到河南,尤其是靠近河南那邊,到時候雙方矛盾就會激化,…”
“寄希望于這個太天真了。”馮紫英搖頭,“王子騰是老手,不會不明白這里邊的輕重,地方上這些士紳鼠目寸光,只管眼前利益,雙方很容易找到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界限,朝廷怕逼急了湖廣,讓湖廣投向南京,所以也是投鼠忌器,才導致這種局面,說來說去還是朝廷局面不佳,才會讓湖廣那邊底氣不足,還是要看山東這一戰的結果。”
馮紫英的一針見血讓王應熊也無言以對,但他不得不承認馮紫英看問題更深刻,自己的判斷還是單純了一些。
“行了,這種事兒也不是你我能改變的,我們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就好。”馮紫英拍了拍王應熊的肩膀。
“你要去陜西了?大章、玉鉉和伯雅他們都去了山西,夢章、鹿友他們又去了州縣,看來咱們青檀書院永隆五年這一科的,終究要各走各的路了。”王應熊嘆了一口氣。
“好男兒志在四方,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和責任。”馮紫英鼓勵對方道:“播州之亂持續不了多久,那不是主戰場,你遲早要回來,有了播州之亂的歷練,比你在兵部里邊強得多,日后也可以獨當一方了。”
“我倒是很想去甘寧那邊,聽說朝廷連哈密和沙州都有意放棄了?”王應熊樂呵呵地道:“等到江南那邊平定,我就打算主動申請去甘州,最好能效仿班超,去西域走一圈,沒理由大漢能做到的,我們大周反而做不到了吧?”
王應熊的想法讓馮紫英也是大為激賞,“非熊,好樣的,開疆拓土方男兒所為,西域乃是我國故土,自北元以來分崩離析,前明統治薄弱,朝廷亦是有心無力,待到江南一定,你我兄弟好生規劃一番,定要將西疆全數納入朝廷。”
“那就一言為定了。”王應熊狠狠和馮紫英擊掌為誓,“我可等著你了,最好你能巡撫陜西時間長一些,要經營甘寧,可離不開陜西的支持。”
一直到回到家中,馮紫英依然心潮澎湃不已,這些身邊的同學滿懷激情,盼望著建功立業,只可惜朝廷卻陷于內亂。
再聯想到十七世紀初正是大航海時代的后期,西方殖民者的紛至沓來,整個南洋正在緩慢但不可逆轉地落入這些西方殖民者之手,而他之前才得到從福建水師那邊傳來的消息,連彈丸之國日本也都對琉球下手了,據說是薩摩藩在幕府支持下突然出兵琉球,已經將琉球國王尚寧王君臣等人擄走,至今尚未放回,這也讓馮紫英越發感覺到局勢的緊迫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