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淡淡地放下手里的書卷,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紫鵑,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走到窗欞邊,看著窗外,手扶在窗框上。
“這又有什么好擔心的,便是馮大哥不說,我也會和馮大哥提這樁事兒,否則馮大哥要外放陜西,誰跟著去?我倒是想跟著去,但馮大哥肯定是不能答應的,妙玉姐姐那古怪性子,馮大哥怕也受不了,…”
紫鵑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倒是雪雁實誠:“姑娘,話不是這么說,邢姑娘既然想要入咱們三房,她就該主動來和姑娘說,哪有托妙玉姑娘來帶話這一說?再說了,大爺這樣做也不厚道,也不先知會姑娘一聲?”
黛玉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其實她早就知道邢岫煙的事兒,馮紫英不經意地提起過,不過作為還未過門的嫡妻,她也只是很含蓄地表明了態度,想要入三房和她當姐妹的人可不少,未必就只有岫煙最合適,弄得馮大哥既驚訝,也有些尷尬,不敢再多說。
現在想來,黛玉都有些忍俊不禁,做大事兒從來揮灑自如的馮大哥居然被自己一句話就弄得唯唯諾諾,不敢再提,還是自己在馮大哥和鴛鴦要走的時候,留了鴛鴦說了幾句話,算是帶話給馮大哥了。
“行了,岫煙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馮大哥和我提起過。”黛玉秀眉微蹙,“你們平素不是對岫煙的印象也挺好么?她沒來我這里,恐怕也不是不知禮數,而是心中惴惴吧,…”
紫鵑眨了眨眼,“姑娘是說岫煙姑娘并不愿意妙玉姑娘來和姑娘說她的事兒?”
“也只有我這個姐姐才會想不到那么多,好心辦笨事兒,這種事情,輪得到她來說么?肯定是她自作主張,甚至岫煙還多半制止反對了的,不過是姐姐沒聽罷了。”黛玉在這等大事兒上還是分得清的,“這種事情,要么我提出來,要么馮大哥提出來,這才是正理兒,我之前的確沒想過岫煙,有其他考慮,…”
紫鵑忍不住掀眉,自己姑娘似乎因為婚期提前,一下子就成熟了不少,居然能想這種事情了?
“姑娘是想要三姑娘和你?…”雪雁忍不住喜笑顏開,“那敢情好,奴婢也覺得姑娘該去和馮大爺說,讓三姑娘來給姑娘做姐妹,…”
黛玉身邊的丫鬟里,紫鵑是毫無疑問最貼心的,但是論親厚程度,雪雁也不遑多讓,畢竟她是黛玉從林家帶來的,加之年齡也比紫鵑小不少,所以說話也沒有那么多顧忌。
在榮國府幾位姑娘里邊,雪雁是最喜歡性格直爽大氣的探春的,當然湘云也不差。
她也不像紫鵑那么多心思,要處處替黛玉將來考慮,她只是單純地覺得探春和黛玉、湘云最投緣,自己姑娘和探春、湘云在一起,笑容最多,心情最好。
現在史大姑娘肯定不可能,那探春就是唯一最好的選擇,相比之下,岫煙姑娘雖然人也挺好,但性子更沉靜,而且更多的是和妙玉姑娘親善,自然就不是雪雁心目中的最佳人選了。
紫鵑忍不住白了一眼雪雁,“死丫頭,這等大事兒,還輪到你來挑三揀四了?姑娘什么都沒說呢。”
“那有什么不可以?”雪雁不滿地噘著嘴,“紫娟姐姐,我只知道咱們姑娘和三姑娘在一起的時候心情最好,連飯都能多吃半碗,就沖著這,三姑娘進咱們房,那就是最合適的,咱們姑娘提出來的,大爺難道還能反對?更何況大爺對三姑娘也挺好,這不是兩全其美么?”
“喲,你倒是挺會策劃的,遣詞造句一套接一套呢。”紫鵑心中也是一動。
還別說,童言無忌,雪雁這番話還真的是最質樸單純的,不過這只是都沒過門前的感情和關系,真正過了門兒,自家姑娘是大婦,三姑娘是妾,這關系還能像原來那樣親如姐妹,融洽美好么?紫鵑心里也沒底。
“怎么,我說的不對么?”雪雁見紫鵑雖然揶揄自己,但是卻沒有否認自己的意見,心中越發得意,“馮大爺都說,最要緊的是咱們姑娘要心情好,多鍛煉,身子骨才能康健,否則日后姑娘怎么替大爺生下男嗣?這才是最緊要的。”
還真的是童言無忌,原本已經回到桌案邊錦凳上坐下,正搖著團扇的黛玉還在故作云淡風輕的模樣,被雪雁一句話就破了防,忍不住啐了一口:“死丫頭,說什么呢?”
“姑娘都馬上要過門兒了,這等事情還有什么不好意思?”雪雁臉紅撲撲的,屋里就她們主仆三人,她說話更無顧忌,“昨日里我看紫鵑姐姐從馮大爺府上回來,拿著一些畫卷,…”
一霎那間,黛玉和紫鵑都是臉紅過耳,黛玉更是羞得舉袖遮面,蓮足猛跺,起身就要走,而紫鵑也是伸手就要撕雪雁的小嘴:“小蹄子,你才幾歲,居然敢去偷看?看我不扎瞎你的眼,撕了你的嘴,…”
雪雁躲開紫鵑的手,噘著嘴道:“人家都是馬上滿十六了,紫鵑姐姐還把我當成小孩子,再說了,我也不知道姐姐藏著掖著的東西是給姑娘的,還以為是什么詩畫呢,人家又不是沒見過,…”
黛玉和紫鵑聽得素來天真爛漫的雪雁這么一說,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間,還是紫鵑啟口問道:“雪雁,你說清楚,你還在哪里看到這種東西?”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紫鵑和黛玉都心知肚明。
昨日紫鵑是去了馮府,被馮家姨太太叫去,專門讓她帶了一些東西回來,說穿了,就是一些女兒家出嫁前的啟蒙春畫。
也是小段氏知道黛玉自幼喪母,后來父親又病故,這么些年一直在賈家,如果賈家不倒,倒是有邢氏、王氏兩個舅母作為長輩會提前替她考慮,準備這些東西用作洞房夜之前的啟蒙,但是誰曾想賈家長輩全數進了詔獄,出來的幾個,探春、惜春都是黃花閨女,估計和黛玉一樣不懂這些,而唯一的婦人李紈卻又是一個守寡多年的寡婦,如何能給黛玉普及這類常識?
便是寶釵、迎春這些,因為身份原因,黛玉日后也是嫡妻大婦,自然不能接受寶釵、迎春這些來替她教授這等羞人的知識,所以還是小段氏心細,提前想到了這一點,也知道紫鵑是黛玉的貼身丫鬟,是要跟著黛玉嫁進馮府的,所以才把紫鵑叫去,吩咐府里的婆子婦人們找來這種大戶人家都備有的春畫,好帶回來給黛玉和妙玉先看一看,熟悉熟悉。
誰曾想紫鵑從馮府回來時候“鬼鬼祟祟”的樣子,被雪雁瞧見起了好奇心,所以就跑去偷看了一番。
雪雁此番偷看也就罷了,但是居然說以前就見過,這可把黛玉和紫鵑都驚了一跳,無論是在這邊還是榮國府里,這等物件也該是禁物,除了要女兒要出嫁之前長輩才會提前讓她看一看熟悉一下,如何能讓其他人見到?
見自家姑娘和紫鵑都是滿臉緊張看著自己,雪雁也有些害怕,囁嚅半晌才道:“那是去年的事情了,還在園子里,有一日我在溪畔畫舫邊兒上碰見襲人姐姐,襲人姐姐便路邊草里撿到一個荷包,荷包里便有一卷畫,和紫娟姐姐帶回來的相類,另外還有一個絲線繡的囊袋,也是繡著畫上那些物事,…”
“襲人?!”紫鵑吃了一驚,“襲人撿到荷包,為何你卻看見了內里的物事?”
“是我先看到了那個荷包,但襲人姐姐手快,先撿了起來,大概是為了釋疑,所以便當著我把荷包翻開來看,結果那畫卷便落在了地上翻開了,我便看見了。”雪雁目光有些躲閃,“襲人姐姐嚇了一跳,又拉開荷包,里邊一個繡囊露了出來,那繡囊圖案便是和畫卷上的差不多,都是些妖精打架…”
雪雁話沒再說下去,紫鵑卻也明白了。
雪雁也都是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外間這個年齡嫁人生子的也比比皆是,大戶人家這種春畫繡春囊之類的東西并不少見,只不過榮國府里邊除了當年璉二爺和璉二奶奶這對算是年輕夫妻可能會有這等物事外,像其他要么是年齡太大無此興致,要么是未出閣或者守寡的,又或者如寶玉、賈環這種尚未成親的,論理就不該有,所以見到這類物事,自然就要大驚小怪了。
尤其是在園子里,除了賈寶玉外,其他都是姑娘們和一個寡婦,就更不能有這等物件,可卻光明正大地丟在溪畔路邊草地里,這當然有點兒驚世駭俗了。
若說是賈寶玉和他怡紅院里的丫頭們歡好所用物件,可紫鵑也知道除了襲人外,好像寶玉屋里的其他丫頭們都還沒有那般放肆,可若是襲人的,又怎么能被襲人自己撿到,還能當著雪雁面打開?
不過這都是過去了的事兒了,賈家已經垮了,大觀園現在也被封閉了,這等不能見人的丑聞也就只能湮沒了,只是雪雁這丫頭似乎卻開了竅一般,也能明白這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