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到齊永泰府上的時候,齊永泰也剛下朝。
山陜那邊傳來的種種消息讓內閣內部也是承壓非輕。
流民叛亂席卷陜北,甚至有向河東蔓延的趨勢,這讓兵部和山西方面十分緊張,蘇晟度率領的山西鎮東出大軍的潰滅使得山西鎮實力大減,一旦山西也出現叛亂,就會出現無力應對的局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陜北又出現了疙瘩瘟,這一記重擊把內閣諸公打得暈頭轉向。
瘟疫出現就意味著旱情帶來災情在邊地已經有些失控,往往是在這種情形下才會出現瘟疫蔓延的勢頭,這對于地方官府和邊鎮來說都是一個非常大的威脅和挑戰,在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情形下,還要同時應對叛亂和瘟疫,這對地方上來說,太難了。
可面對這種情形,朝廷卻拿不出多少應對策略來。
任何對策都是要建立在足夠的錢糧物基礎上的,而現在為了支應山東戰事,戶部已經竭盡全力了,就指望著半年之內能把山東局面解決,再來考慮其他。
所以在朝上各方爭論不休,但是都未能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意見出來,這讓齊永泰也很是著急。
北地是朝廷的根本所在,在江南現在被義忠親王控制著的情況下,如果山陜被打爛,甚至要被瘟疫所拖垮,那朝廷就會陷入崩潰的局面,甚至拖不到收復江南就要崩盤,屆時只會讓南京白白得利。
“紫英來了?”齊永泰看到馮紫英到來,也很高興,疲倦的面容上多了幾分喜悅,“坐吧,晚飯就在這里吃了,正好我們聊一聊。”
馮紫英也不客氣,“行啊,齊師,我也準備和您好好說說事兒。”
“看來我們意見統一啊。”齊永泰示意馮紫英入座,仆人把茶泡上來,等到仆人離開,齊永泰臉色才慢慢陰沉下來:“山陜起了疙瘩瘟,你應該知道了吧?”
齊永泰知道馮紫英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山陜那邊馮唐人脈深厚,肯定有消息會傳遞到京師城里馮紫英這邊。
“剛知道,所以就來齊師您府上了,朝廷也知道了?”馮紫英問道:“對外還暫時封鎖著?”
“嗯,爭執不下,也不敢讓京畿這邊知曉啊,否則京畿只怕民心更要亂了,朝廷經受不起這樣折騰了。”齊永泰嘆息道:“但這能拖得了幾日?終歸是要挑開的,所以朝廷現在就要搶在這幾日里拿出對策來。”
“那齊師您的意見?”馮紫英問道。
“原本只是賊亂,我們是打算依靠榆林軍和山西、大同二鎮控制局面,拖一拖,但賊亂正熾,勢頭正猛,現在又遇上瘟疫爆發,我擔心榆林軍會被這拖住腳步,導致賊亂更盛,波及到河南和北直隸這邊啊。”齊永泰捋須沉吟,“所以需要改弦易轍,起碼要把山西局面穩住,不能讓陜西那邊的賊亂蔓延到山西來。”
“具體如何做?不蔓延到山西,那蔓延到河南怎么辦?”馮紫英皺起眉頭,對齊永泰的這種做法很是不以為然,還在用原始傳統的思維來應對,是要出亂子的,“大章他們去山西整軍,但瘟疫這種事情一旦傳播開來,根本不講道理,稍不留意就是向四面擴散,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齊永泰也感受到了馮紫英的不滿意,他何嘗不是如此?但問題是說易行難,具體怎么做?當下地方官府能有這么強的執行力,或者說組織動員能力,能籌集到充足的錢糧物資來應對么?他都不敢想。
“紫英,你要這么問,我也沒法回答你,現在朝廷掌握的情況也是一鱗半爪,來自陜西那邊的情況也是零零碎碎,而且互相矛盾,陜西布政使司至今沒有給朝廷一個準確完整的情況報告,山西那邊則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且…”齊永泰壓低聲音:“朝廷現在缺乏足夠的錢糧物來支持山陜,這是最大的問題,即便是從榆關、大沽能有南方物資運送進來,但是在京畿還能行,但要運到山陜,耗費太大,根本不可接受,…”
馮紫英也承認這是最直接現實的困難,但若是因此而放棄對山陜的支持幫助,那山陜局面就會變得更不可收拾,到最后可能是會傷及大周元氣的,所以朝廷再困難,也必須要想辦法來支持山陜。
“那齊師的意思是朝廷準備放棄?”馮紫英變得有些咄咄逼人,“山陜是北地重地,誰都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齊永泰微微點頭:“的確如此,所以各方還在爭論,另外也需要一些時間來了解更多的情況,朝廷已經責令戶部和都察院去了兩撥人分別到山陜,三日前就已經出發了,日夜兼程,估計這會子已經到了蔚州了,…”
馮紫英心中稍安,這說明齊永泰還沒有昏頭,放棄山陜這個態度會讓朝中北地文臣徹底喪失民心根基的。
覺察到齊永泰欲言又止和臉上露出的奇異之色,馮紫英也有些驚訝,“齊師,是不是有什么…”
齊永泰沉吟了一下才道:“紫英,此事我們有些計議,但是之前沒有想到疙瘩瘟的爆發,只考慮到賊亂問題,我們是想讓你去巡撫陜西的,但現在陜西卻出瘟疫,…”
巡撫陜西?!馮紫英吃了一驚,這如何能行?自己若是巡撫陜西,其職責勢必和三邊總督有部分重疊,而自己老爹還是三邊總督,父為總督,子為巡撫,這可是前所未有千古奇聞了,朝廷哪里會出如此昏招?
見馮紫英神色,齊永泰就明白對方的吃驚所指,“令尊的三邊總督本來就是臨時兼任,現在西北軍主要在山東作戰,你若是要巡撫陜西,那么令尊的三邊總督肯定是要去職的,只保留薊遼總督之位。”
這倒說得過去,不過巡撫陜西是馮紫英從未考慮過的,現在驟然提出來,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特別是這疙瘩瘟還是讓馮紫英有些忌憚,鼠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自己若是不幸中招,這疫病可不會因為自己是穿越者就會放自己一馬,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去冒這個險就顯得有些不劃算了。
看齊永泰現在的表情,應該是他們計議過此事,但是卻還沒有拿定主意了,馮紫英心里也不由得琢磨,是不是該找個理由來回絕此事兒。
不過見到齊永泰有些期盼的目光,馮紫英一時間又覺得張不開口,沉吟了一陣才緩緩道:“齊師,非是我不愿意去,而是去便要有所作為,可朝廷現在能做什么?總不能就讓我赤手空拳去巡撫,這有何意義?陜西布政使司就能做的事情,我去了又能如何呢?”
齊永泰略感失望,他對馮紫英還是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的,覺得這等難事,對于馮紫英來說也是一個挑戰和磨礪,當然他也承認對方所言在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拿出足夠的支持,就把馮紫英一人推上去,意義不大,但現在朝廷卻又的確囊中羞澀。
“紫英,我也知道此事為難,你去不去陜西,我們也只有一個初步想法,但具體怎么來應對,都還沒有一個方略,你也替我想一想,如果要去的話,無論是不是你,哪怕是別人,那朝廷現在該怎么做,就京師這邊能拿出一些什么能拿得出來的條件來,你好好想一想。”齊永泰嘆息了一聲。
這頓飯都吃的沒滋沒味,馮紫英也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此事。
對于自己來說,在京師穩穩當當地當這個順天府丞無疑是最劃算的,齊永泰也提到朝廷可能要任命一名新的順天府尹,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只要是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順天府尹,都不可能再容忍自己這樣的順天府丞存在,自己若是不肯退讓,必定會起紛爭,而朝廷不太可能支持自己。
也就是說,自己離開是必然。
離開了去哪里,大概率就是到都察院擔任僉都御史,這是齊永泰透露出來的,可單純的一個僉都御史有何意義?難道真的要學著那些清流御史們那樣去磨嘴皮子?
這絕不是自己想要的。
一直到回到家中,馮紫英都在思考此事,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居然還真的沒有多少好去的地方。
別的同學五六品,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去,可自己已經是正四品,放眼朝中,能擺下自己的衙門,就么多少合適的了。
這樣算起來,巡撫陜西反而是一個很合適的挑戰了,當然說是挑戰,也就意味著各種風險都存在,包括患病的可能性。
自己固然可以采取各種措施來避免,但是幾率依然存在。
另外巡撫陜西勢必要接觸到各種地方政務,三司事務皆為巡撫所管轄,這也是一個挑戰,縱然有邊鎮的支持,但陜西這么大一個攤子,可沒那么簡單,特別又是叛亂燎原,疫病橫行的時候。
但這同樣是收攬人心,樹立聲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