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景秋過于軟弱,對這幫人多有縱容,我看他這個左都御史對都察院的控制力越發不力了。”喬應甲憤憤不平地道:“什么延攬私人,不就是紫英讓其幾個同科同學去幫了他么?可鹿友(吳甡)是江南人,克繇(賀逢圣)是湖廣人,夢章(范景文)是北直人,何談私人?”
“而且這用人也是吏部之責,他們不去彈劾高攀龍,卻來挑紫英的毛病,這不是老太太撿柿子——專挑軟的捏么?再說了,這用人之道要看其是否得當,能否讓其發揮長處,有利于朝廷,可鹿友、克繇和夢章幾人,盡皆表現優異,尤其是對北線大軍的支持更是贏得了兵部的交口稱贊,這等情形,那等腐儒卻是不睜眼好好瞧一瞧,只會在那里清談鼓噪,何須理會?”
齊永泰也知道張景秋在左都御史這個位置上坐得不太容易.
左都御史歷來都是選擇不阿附皇帝的朝中清流人士來擔任,可這一任左都御史張景秋卻恰恰是永隆帝一手從南京那邊簡拔起來的,和禮部尚書顧秉謙一樣,一直就被視為帝黨而非士黨,所以向顧秉謙和張景秋這類士人,在朝中地位就更很尷尬,一方面他們都是實打實士人出身,都是進士甚至庶吉士出身,但是在晉升上卻都承恩于皇帝的特意擢拔,所以這自然也就讓其他士人對他們產生了異樣的觀感。
可作為皇帝提拔起來的臣僚,他們又不可能不遵從皇帝的意志,那樣同樣會被視為忘恩負義,所以對士人來說,如何把握好這個度,也是一個難處,最好的結果就是能牢牢呆在各自陣營中成為領袖或者中堅力量。
而皇帝一般不會在這類人中來專門擢拔,往往是從較為邊緣化的士人里來選擇,這樣一來,這些士人往往就要代表皇帝的意旨,成為皇帝與朝臣之間的橋梁,而往往這個身份都很容易兩頭受氣,拿捏不好就更容易受到攻訐。
像張景秋在兵部尚書位置上就做得還不錯,但是在左都御史這一職上就有些差強人意了,下邊的御史們不太聽招呼,自行其是的時候很多,而喬應甲作為右都御史雖然有時候也能壓得住,但是像涉及到馮紫英這樣明顯和他有瓜葛的人,他也不能不避嫌,本該是張景秋來出面彈壓的,但張景秋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汝俊,話雖如此說,但是紫英過于耀眼突出,資歷卻又不足,這等情形下,也非好事。”韓爌沉吟著道:“乘風兄打算怎么考慮紫英?”
齊永泰沒想到韓爌也看出了自己打算讓馮紫英從順天府丞位置上離開的意圖,但也不驚訝。
作為自己最得意的門生,齊永泰當然要替馮紫英考慮周全。
從順天府丞到順天府尹,看似就是一個正職一個副手的區別,但是這個區別太大了。
這是正四品到正三品的跨越,這個門檻,朝中九成九的官員終其一生都難 以跨越,尤其是像馮紫英這樣的年輕官員,二十出頭走上正四品大員之位,已經引起了無數人側目,但好在馮紫英立下的功勞和提出的見解足夠大,勉強能讓人接受。
但即便這樣,要想再進一步,甚至兩步,那都是不可想象的,按照內閣中諸公的想法,沒有六年兩任光景,馮紫英連從三品這一步都別想跨越。
也就是說如果馮紫英要繼續在這順天府丞位置上坐下去,那就意味著他要繼續再干五年。
而朝廷不可能再放任五年時間都讓順天府尹這個實缺人選空著。
而如果讓一個只要不甘于充當傀儡的人選上任府尹,就勢必和已經署理府務這么久的馮紫英發生沖突,到時候朝廷如何處置?
恐怕只有揮淚斬馬謖,讓馮紫英走人了。
與其等到那個時候大家都反目成仇再來灰溜溜走人,何如現在妥善周到考慮后,安排一個更合適的位置呢?
李邦華擔任不擔任順天府尹并不重要,關鍵是誰來擔任順天府尹恐怕都可能要和馮紫英發生沖突,所以馮紫英向何處去才是問題。
“我有意讓紫英外放,但是現在條件還不成熟,也沒有考慮好讓其去哪里。”齊永泰淡淡地道:“安福商人拓墾東番,主動報效朝廷,嗯,上繳了特許金,黃汝良倒也實誠,沒有把紫英這份功勞昧了,進卿和中涵也都認可,若非東番太過荒僻,便讓紫英以都察院僉都御史身份巡撫東番亦無不可,我觀平日紫英也對東番十分看重,只是東番現在尚處于待開發狀態,還不合適。”
喬應甲一聽此言,連連搖頭:“乘風兄,此議不妥,東番瘴疫甚厲,安福商人拓墾患病者十之一二,其中過半皆不起,紫英不能冒這個險。”
韓爌也微微點頭,雖說去東番是歷練,但是讓北地士人中青年一輩的翹楚人物去冒這個險,還是太不劃算了。
“我聽紫英說,其實佛郎機人從海外販來的藥物喚金雞納者,亦可治療瘴疫之患,紫英也已經找人在東番和云南、廣西試種,據說對兩廣云南的瘴疫有奇效。”齊永泰搖搖頭,“不過現在的確太冒險,我也否決了這個想法。”
“那乘風兄的打算呢?”喬應甲皺起眉頭。
“紫英在永平府和順天府都證明了他是那種對地方實務處理十分得心應手的干員,在戶部的表現也是出類拔萃,我也詢問過他,他對禮部事務興趣乏乏,刑部那邊卻又有些大材小用了,倒是軍務上,其亦有特長,我考慮如果條件成熟,是否可以讓其以僉都御史身份領軍?”
齊永泰的話讓喬應甲和韓爌都頗為驚訝,韓爌忍不住問道:“乘風兄,稚繩才領軍北線,您又意欲讓 紫英領軍,那是走哪一路?”
“我只是有這個想法,并沒考慮好他能去哪里,山陜賊勢大張,我有些擔心啊,紫英也許可以去打磨歷練一番?”齊永泰嘆了一口氣,“又或者讓其巡撫淮揚?”
山陜賊亂喬應甲和韓爌都清楚,這就是大旱帶來的后遺癥,隨著大旱帶來流民數量暴增,朝廷賑濟力量有限,地方官府束手無策,實際上朝廷也已經預估到山陜可能會爆發民亂,進而演變成賊亂。
單純的民亂不過是搶奪大戶糧食糊口,但是一旦有人在其中興風作浪,就有可能迅速演變成為推翻官府統治的反叛,這才是朝廷最擔心的,但是現在朝廷卻又力有不逮,無可奈何。
巡撫淮揚?喬應甲對這一點倒是有些感興趣,“乘風兄,巡撫淮揚是何意?徐州陳繼先那里?”
“據聞陳繼先有意要和朝廷合作,但還在首鼠兩端,馮自唐有意推動其出兵揚州,但這廝還在猶豫,…”齊永泰沉吟:“如果朝廷在山東戰局取得進展,也許陳繼先這廝就會改變態度,但是讓陳繼先拿下淮揚之后如果向朝廷輸誠,甚至陳繼先這廝還會趁機向南直隸其他府州伸手,屆時朝廷怎么來應對?所以我覺得也許提前安排一個可靠人手前去打前站應該是可行之舉。”
喬應甲和韓爌都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說法,驚訝之余也都在思考這樣做的意義,“這個前提是山東戰局要有變化,才能促成陳繼先倒戈?這廝才是兩邊下注,一直不肯明確態度,他若是拿下揚州,只怕又要以此為要挾來和朝廷討價還價了吧?”
韓爌有些不滿意,但是喬應甲卻不認同韓爌的觀點:”虞臣,朝廷現在的狀態你也清楚,山陜的亂勢我看還會不斷擴大,甚至可能成為大患,朝廷經不起這樣折騰了,如果能殲滅牛繼宗和孫紹祖所部,也會元氣大傷,還要對付山陜賊亂,那邊湖廣戰事也還沒能取得明顯進展,飛白能不能一舉擒伏王子騰,誰都沒底兒,現在為了替稚繩組建北線軍,黃汝良把一切家底兒都掏空了,再打下去,朝廷恐怕就要崩了,所以如果陳繼先真能拿下淮揚,甚至江南,朝廷給他一些好處,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日后徐徐圖之,…“
喬應甲的話讓韓爌也難以反駁,朝廷現在真有點兒像紙糊的燈籠一樣,隨時可能被外來的一個手指頭就能戳破,現在四處都在漏風,而朝中群臣就在當裱糊匠,要讓這個燈籠看起來還十分光鮮,不至于讓士氣民心徹底崩盤,而這其中的最關鍵的就是即將展開的山東戰事。
即便是山東戰事打贏了,但局面一樣艱險。
特別是山陜賊亂現在有愈演愈烈的跡象,現在朝廷都是將各方消息壓著,避免引發局面動蕩,而在山陜,地方上幾乎是采取區域防守部分放棄的方式,預留的西北軍只能勉力控制住一些戰略要塞和城市不至于陷落,意圖以空間來換時間,等到山東戰局落幕才能緩一口氣來應對山陜這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