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起兄,小弟感覺您對小弟在永平的所作所為有些看法啊。”馮紫英含笑問道,態度悠然。
“紫英,我知道你是天縱奇才,開海之略,愚兄甚是佩服,但那不過是朝廷引導之策,亦是利用江南本身就存在的商賈,便是沒有這等策略,那些海商亦是要走私出海,官府很難控制,你這般更為詳實周到的規劃,不但能為朝廷增收,亦能有效規范海商行為,愚兄是很支持的,但是你在遷安的所為,似乎就有些偏離了圣人之道了。”
文震孟也不客氣,“山陜商人唯利是圖,引導當然可以,但是若是為其所用,淪為其爪牙,那就會令人不齒了,愚兄此番言語恐怕有些不中聽,但發自肺腑,絕無他意。”
馮紫英也相信對方并無惡意,自己和對方并無私人恩怨,而且文震孟和姚希孟都還算不上江南士人中的中堅力量。
一個三甲,一個二甲,姚希孟倒還算得上是右都御史劉一燝的弟子,但文震孟在人脈關系上就只能說有點兒祖輩余蔭了,而起祖父文徵明雖然說在士林中頗有名望,但是卻因為任官時間很短,在官場上并無多少根基。
“唔,小弟明白文起兄的擔心所在了,不過文起兄覺得小弟是能為山陜商人所控制之輩么?”馮紫英笑著反問了一句。
文震孟有些遲疑,他也不太相信這一點,但馮紫英的舉主喬應甲就是山西士人領袖之一,而山陜商人以晉商為主,現在看其在永平府的舉動,無一不是與山陜商人緊密合作,難免會讓人起疑。
在士人心目中都是商人可用,但是卻不能為其所制,而商人勢力無論南北都很強大,這也是一種博弈,文震孟也就是擔心馮紫英也被那些勢力強大的山陜商人所裹挾了。
“愚兄當然不希望如此,但是賢弟在永平府推動大力開礦、建廠,不但將大量軍戶轉入商人名下礦場和工坊中,而且還清理了大量隱戶也一并轉入,現在更是要引導流民也為商人所用,長此以往,商人勢力誰人可制?”
士人對商人的態度是很矛盾的,既要借重其經濟力量,但是又要打壓其在政治上的滲透,內心更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所以這種復雜的態度在每個時代每個群體甚至每個人每件具體事情上都有不同反應。
山陜商人在永平府的大動作瞞不過人,而且大量清理出來的軍戶、隱戶都陸續進入商人開辦的礦山、工坊中去勞作,這勢必削弱地方上鄉紳們的影響力,尤其是這些鄉紳們現在都還沒有能參與到其中來,自然會情緒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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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北地士人中也多有對此頗為不齒,更別說江南士人了,不過在朝中的北地官員卻是大多保持緘默,因為他們很清楚,永平府在開礦建廠的推動,直接使得永平府的經濟實力得到了長足提升,商稅上也得到了大幅度猛漲。
而且榆關港趁勢崛起,也表明了北方在開海之略上并非毫無應對之力,大量鐵料、鐵器以及新出現的水泥源源不斷的南運,也表明了北方在面對南方咄咄逼人的經濟攻勢下并非毫無還手之力。
雖然這個時代的士民都還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道理似懂非懂,還有些模糊,但是他們卻也知道一個地方上繳朝廷的稅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其在朝中發言權大小的一個重要因素。
江南士人為何在朝中能具備如此影響力,那還是不是江南漕運供應了京師城巨大部分需求,湖廣士人為何能在江南士人、北地士人兩分天下的情形下獨樹一幟?那都是有歷史變遷的原因的。
湖廣士人縱然不能與江南、北地士人相抗衡,但是也算占據了一隅具備了相當影響力,初去湖廣籍士人的爭氣外,更重要的還是在江南各類更賺錢的經濟作物和商業大行其道的時候,湖廣的糧食產量日益重要,很多時候從江南漕運京師的米麥都已經是湖廣南下經運河轉運京師了。
相比之下,西南也好,兩廣也好,他們相對遙遠的地理位置和不太便捷的交通運輸制約了其經濟影響力的發揮,但是馮紫英也很清楚隨著海運行業的迅猛發展,兩廣一年三熟的水熱優勢也會漸漸顯現出來,加上其面對南洋的特殊區位,其在朝廷中的影響力也會逐漸攀升。
至于說北地士人影響力為何可以和江南匹敵,京師城位于北地腹地,九邊面對外敵入侵軍事抗衡特殊性,加上北地文風亦是不弱于江南,這些因素也決定了北地在朝中的政治影響力不會消退。
“文起兄的擔心我理解,不過文起兄在戶部,也應該清楚我們永平府的現狀,歷欠戶部賦稅甚多,無他,地方劣紳把持左右縣里,而兼并土地愈演愈烈,借助各種手段躲避賦役,并非府中官員不努力,而是現實條件如此,加之毗鄰邊地,民風驍悍,所以治安不靖,不瞞文起兄,小弟家眷來永平府的路上都曾經遭遇盜匪襲擊,而據我所知,這些盜匪大多都是失去土地走投無路最后不得不落草為寇者,可文起兄覺得作為同知,小弟能做些什么呢?”
馮紫英語氣慢慢深沉下來,眉目間也滿是揮之不去的陰霾,“沒錯,動用巡捕和民壯清剿,徹底肅清匪患,這是小弟作為同知的應盡職責,但是他們是自甘墮落而落草為寇么?這半年里府里也抓獲不少這等盜匪之徒,小弟隨意選了其中十人來進行調查,發現其中有其人都是因為家中貧病、歉收或者意外而欠賬,甚至亦有一二是被劣紳與官府中人勾結所謀,最后失去土地,卻又無所事事,難以糊口,僅有三人屬于好吃懶做,本身就是游手好閑之輩,…”
文震孟是戶部副主事,當然清楚永平府歷欠多年,這種情形在北地算是很常見的了,好一些的府欠一兩年兩三年都很正常,差一些的欠上七八年的都有。
“便是失地,亦可去租地或者為大戶所雇,…”文震孟勉強應道。
“文起兄,說是這么說,但是你我都清楚,一方面從原來有土地淪為雇農或者租地,這其中的反差有多大,大部分人也許能接受,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無法面對這個現實,這是其一;雇農、租地,稍有體弱者便難以勝任,這地租加上賦役,家中子弟多者,身強體健者能勉力為之,又或者心智機巧者能以其他謀生維系,但那資質都屬于中等偏下者,恐怕就很難勝任了,所以這等日積月累之下,腹中難飽,身上寒冷,就免不了要鋌而走險了,小弟為此寫過一篇文章,專門發表在了…”
“《內參》?”文震孟一驚。
“不,《月旦談》。”馮紫英笑了笑。
馮紫英的這些話并非信口開河,而是做過一番調查的,分門別類的做了一個統計羅列,然后還寫出了一篇文章來,考慮到其敏感性,他并沒有直接送到《內參》,而是寄給了周永春,發表在了《月旦談》上,也在青檀書院中引起了很大的爭論。
文震孟也清楚馮紫英不是那等信口妄言之人,沒發《內參》,而發了青檀書院的院刊《月旦談》,也說明馮紫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敏感性。
這等事情南北都不少見,但是條件越惡劣的地方就越甚,因為農民面對的各種災害、貧病、意外的抵抗能力更差,惡劣的環境下造就他們也更具有抗爭性,所以也極易引發民變、反叛。
“所以紫英覺得以山陜商人來開礦、建廠,便能給這些人以一條謀生之路?難道說這些山陜商人就是善人,那等礦山和工坊不也一樣日夜操勞,只怕未必比租地或者給人當雇工好。”文震孟深吸了一口氣。
“起碼多給他們一個選擇吧。”馮紫英攤攤手,“有句俗話說得好,條條蛇都咬人,礦山、工坊里去謀生,能混一個飽飯,給人雇工或者租地,也差不多,可官府對礦山、工坊起碼更有約束力,但對鄉紳呢?”
這句話擊中要害,士紳的話語權可要比商人大多了,士紳之所以有一個士字,也就意味著他們多多少少都和讀書要沾些關系,而讀書卻是士人的根本,也是立身之基。
相比之下商人縱然有影響力,但卻是無法和士紳相比的,所以許多發達的商人才不會不遺余力也要讓子弟去讀書出仕,或者買地成為田主,以求二三代之后晉升為鄉紳。
見文震孟無言以對,馮紫英自然也會不得理不饒人,“文起兄,先前小弟說的這些也都在那篇《論新興階層與當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動模式——從永平府工礦產業的發展說起》文章中,若是文起兄有興趣,不妨一看,說來說去,我們也是迫于無奈,北地經濟遠不及江南,這是不爭之事實,可朝廷現在財力枯竭,面對周邊敵人越多,如何來應對,總要求變,尋找出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