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的話讓在座眾人都陷入了一陣沉寂。
想想也是,什么營生能穩賺不賠,除了官府壟斷控制的鹽務,還能有哪樣?
窩商甚至一輩子連鹽都不碰一下,就憑這資格一輩子下來都能撈幾十萬兩銀子,而且毫無風險。
來得如此容易,哪一個還有心思去干其他?就把一些關鍵人士討好就行了。
這本來就是一行不公平的營生,權力和利益交換下的浸淫,自然就會有人貪心,想要更不公平,此等情形下那是一介御史能遏制得住的?
馮紫英的話讓一干人都是一番深思。
鹽商這個群體本來就是最引人爭議的,獲利者眾,自然嫉恨者眼紅者就更多,而且鹽商又愛顯擺,尤其是太上皇六下江南鹽商們接駕時競豪奢引發的轟動至今廣為流傳。
那個時候有多么風光勢大,現在就能有多么招仇視反感,哪怕是現在朝中依然有相當大一個利益關聯群體,亦不敢輕易跳出來觸這個鋒芒。
而揚州鹽商雖然從表面上屬于江南商人中的一個特殊部分,但正因為其性質特殊,在籍貫上又分屬南北,所以雖然財力冠甲天下,但也一樣在江南士紳中不受待見。
“此事暫且不急,朕相信南京都察院那邊會給朕一個滿意交代,這等事情也不必遽下定論,總歸有一個解決之略。”
永隆帝打破了沉寂。
他考慮過,動鹽商群體的確是個有風險的舉動。
這幫鹽商和父皇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隨然父皇現在貌似不再過問這方面的事情,但他卻知道有些事情和關系卻是斬不斷的,真要大動,肯定會引起反應,這還沒算老大在里邊興風作浪。
但如果不動的話,難以凸現朝廷也就是自己登基后的威信,尤其是在江南這一片,他已經意識到如果自己一味示弱和委曲求全,恐怕并不能讓避開有些事情,反而會讓自己威信受到傷害,適當放一放,讓下邊人折騰一下,反而有利于下一步的博弈,比如新的兩淮巡鹽御史人選問題。
只是他沒想到馮紫英這家伙不但手段狠辣果決,而且還能留得幾分余地,處理方式上也是滴水不漏,連朝中幾位原本準備發難的都找不到更好機會,雖說有齊永泰、喬應甲等人在背后支招,但能玩得這么順溜也相當難得了。
永隆帝這么一說,其他人也不好再說,而且大家都覺得既然由南京都察院來接手此事,只要不是中書科越權而為,那么后續操作余地就大了許多,這也可以接受。
話題最終回到東番拓墾這道大題上來了,這也是幾位閣老和永隆帝最感興趣的一樁事兒。
如果說特許金也好,開海債券也好,后續銀莊開辦也好,乃至引發對鹽商這個群體的敲打清理,都多少會有一些負面效應,唯獨這東番拓墾卻不然。
此事是真的只看到好處,而沒有什么弊端了,而且關鍵是朝廷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
這就太誘人了。
當初馮紫英硬生生把東番拓墾事務加入開海之略中,大家都覺得多此一舉毫無意義,但沒想到這看似一個無關緊要的雞肋,現在居然成了眾人追搶的肥肉了。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下,馮紫英又把東番事務來龍去脈都詳細的敘述了一遍。
事實上這個情況早在第一趟去江南之前,馮紫英就向齊永泰、喬應甲和官應震乃至內閣諸人都提起過,甚至在永隆帝面前也都提了一嘴。
但即便是他最花心思的齊永泰都對此興致不高,喬應甲本身就不管這些事務,所以就懶得多問。
而其他閣老和永隆帝都更多地是覺得馮紫英在夾帶私貨,特別是他在像內閣諸公和永隆帝推薦了沈有容這員宿將之后,更是心中有這種想法。
這一番馮紫英再度提到當年紅毛番入侵澎湖意圖染指東番被沈有容強硬逐出的來龍去脈,半真半假的把布袋鹽場和沈有容那一趟澎湖逐番聯系起來,然后在介紹了自己了解收集到在東番島上有著遼闊的適合種植水道、甘蔗等作物的土地,山中有著金銀礦,以及布袋鹽場的條件優勢,一下子就把這幫人的熱情給徹底點燃了。
“紫英,龍游商人我們早有耳聞,鉆天洞庭,遍地龍游嘛,安福商人我們也聽說過,江右商人中最活躍的一批,他們在云南的情況比較特殊,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東番可不比云南啊,這墾拓不是小事,他們真的不需要朝廷的支持?”李廷機率先發問。
“李大人您這話不對,他們只是不需要朝廷在銀子上支持,但是政策上肯定是需要支持的,比如銀莊貸款,又比如朝廷對東番建章立制設府立縣,官府這一塊上肯定要全力支持,另外東番島上現在是以山民為主,其生產生活方式原始,亟待從我們大周境內那些地窄人稠之地遷民過去進行開發,這也是需要和地方官府協調的,需要朝廷支持的地方還很多,…”
李廷機不在意的擺擺手,“紫英,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銀兩朝廷肯定沒法支持,如果是政策,已經日后設府立縣之后的地方上支持,那是應有之意,自不必說,我的意思是,像土地如果拓墾出來,總不能就直接成了這些商人們的土地吧?這里邊是不是還是應當要和朝廷有一些具體的說法,嗯,政策也不能單方面吧?”
馮紫英心中不屑,這家伙,八字還沒有一撇,就開始打主意了,所以你怎么來調動商人拓墾的積極性?
“李大人,我不太認可您的這個觀點。”這等時候,馮紫英清楚自己必須要把態度挑明,否則一旦這些老家伙們的貪婪欲望被勾了出來,那種固有的陳舊心態重新浮起,只怕這東番拓墾又要好事多磨了。
“哦?”方從哲瞟了一眼李廷機,插嘴問道:“看來紫英早就胸有成竹,那就給我們和皇上說一說吧。”
“李大人說的討體現東番乃是大周之土,下官很贊同,東番之土一樣需要丈量,一邊需要登記造冊,由官府發放田契,但是朝廷卻不能隨意的將其定位公田然后以某種價格售賣,那龍游商人和安福商人根本不會接受這樣的條件,…”
“東番看似距離閩地很近,但是為什么這數百年來都一直未曾得到實質性的開發,就是因為其有多方面障礙,除了海禁政策外,更多的還是地方上的時疫瘴氣,許多人根本無法適應,初期拓墾的患病死亡率會很高,這是人家拿命去交換,否則為什么許多人寧肯去更遠的南洋也不愿意去東番,…,另外山民的威脅也是一大問題,一旦真正拓墾,和東番山中山民沖突不可避免,這又是需要付出巨大傷亡代價的,而在前期朝廷是多半不會投入多少兵力進入東番的,…”
“除了這些因素外,東番島上一切皆無,道路、水利設施、房屋,乃至碼頭、倉庫等等,這一切都要從頭開始,而且這些都要大量勞力才能干起來,可以說龍游商人和安福商人要想真正獲得實利,那起碼都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在前十年,他們根本別想賺錢,哪怕是大家覺得最肥厚的鹽場,前五年都不可能見到盈利,正是這個原因,要想說服這些商人拓墾,朝廷坐收漁利,那么起碼朝廷要給人家一定時間的緩沖發展期才行,…”
馮紫英耐心細致的解釋,讓一干人都還是明白了不能殺雞取卵急于求成。
尤其是逐條逐款的向他們介紹這些上門要面臨的危險、風險和困難,而許多本來都應該是朝廷提供的,現在都需要壓在這些商人身上,縱然銀莊能為其提供支持,但是銀莊那是貸款,都是要連本帶息歸還的,商人們不可能不算這筆賬。
葉向高他們都是人精,稍微回過味來,就知道這種純粹沖著土地拓墾去的營生真的是利潤不大,起碼十年內東番的土地都價值不大,更多的是宣示了朝廷主權,但這份主權也十分不簡單了,畢竟朝廷不需要出錢,鹽務這一塊還能撈一筆。
在馮紫英又談到了控制東番對扼守日本、朝鮮與西夷和南洋之間商貿重要性之后,內閣諸公就基本上認同了馮紫英的意見,那就是鹽務這一塊朝廷要拿住收益,但是拓墾可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不考慮其他,但是朝廷要求要在分階段見到商人們在拓墾上的進展。
這個意見倒是很公允,畢竟你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獨占拓墾權,卻遲遲不動,那就說不過去了。
只不過朝廷諸公更感興趣的還是東番鹽務的這筆銀子究竟有多少少,馬上能拿到手的有多少,日后每年又能拿到多少,這才是他們最大的興趣所在。
朝廷銀庫已經徹底見底,如果再不能有銀子進賬,那就真的要出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