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知道自己這番言論給這幫人沖擊很大,尤其是部分閩地海商實際上和南洋之地不少華人都有極其密切的聯系,或者說本身就是他們的鄉鄰甚至旁支親眷。
自己這個意見一出來,就意味著,這些原本背井離鄉不被朝廷認可,甚至還被視為離土逃洋的罪民有可能獲得一個遷民的說法,從非法變成合法,進而重新回歸為大周子民。
這對于安土重遷的華人來說無疑是一大喜訊,而一旦他們迫于生計所遷居之地被納入朝廷管轄,那簡直就是無比幸福之事了,日后也可以隨意的與祖籍地來往,甚至將分支宗祠建到現在的海外之地了。
“好了,諸位,本官知道剛才本官的一些言辭可能讓大家有些吃驚意外,不過開海之事本來就是破天荒,原來大家想過么?”馮紫英悠然自若地道:“現在朝廷不會拘泥于舊例,而要力圖改變往日不合理的許多做法,只要有利于朝廷即可。”
這話倒是實話,如此迅猛的開海之略,甚至還專門為此改革了中書科的職責范圍,專門用于實施開海,足見朝廷的決心了。
這些人都是在朝中有些跟腳背景的,中書科一重開新的職權,他們便得到了消息,而官應震和眼前這一位的關系他們也大多清楚。
對方敢這般肆無忌憚的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拿來拍板,自然也是有底氣的,想到這一點,很多人也就是釋然了。
“這樁事兒如果還有哪一位不太清楚,或者覺得還有必要具體了解探討,嗯,可以下來投貼,本官若是時間安排得過來,可以和大家探討介紹一下具體的做法,但今日不是商談此事的時間,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馮紫英把話題拉了回來,開始對海貿特許范圍、各地名額、特許時間、金額以及日后增加名額的商榷方式進行了一個介紹。
這個時候便再無人插話,都是聚精會神的傾聽,并仔細琢磨。
畢竟這牽扯到各家的具體利益,而且動輒就是以萬兩銀子計算。
“…,按照朝廷統計和三省直上報以及各家自報情況,中書科初步有一個預定,南直、浙、閩、兩廣確立的海貿特許商家以永隆七年為基準,戶數比例會按照1:2:3:4來確定,而總戶數初定為五十戶,如果因為特殊原因需要增加的話,須報經中書科、戶部商定,但原則上不會增加,而下一輪名額增長會在明年這個時候來商議,而增加比例原則上不超過本年度實有戶數的一成,以此類推,每年一議,若是需要超過這個比例,須經中書科同意,并征得原有戶數中一半以上商戶同意,…”
這個提法又在眾人中引起了轟動。
這些人最擔心的就是今年商定數量,明年朝廷突然為了多收取特許金,一口氣又增加幾十戶,甚至特許金價格還可能下降,那么今年大家就成為冤大頭了。
現在這位修撰大人居然提出了朝廷在增加超過規定的一成比例戶數時,須經原有取得海貿特許權商戶中一半以上的同意,否則便不能突破規定。
這可真的是一件新鮮事兒,什么時候朝廷確定規則還需要經過商賈們同意了?
“馮大人,草民有問題想問,…”
“大人,草民也想問一問,這…”
幾個人幾乎是同時或者站起身來,大概是實在忍不住了。
“諸位,請坐下,你們的問題本官都猜到了,不就是最后一條,須經原有商戶一半以上戶數同意方可突破規定么?”
馮紫英不用想都能猜到這些人如此激動興奮所為何事,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刺激了,而他的目的也就是要培養這些商賈們敢于和官府約定并要求履約的習慣。
“沒錯,就是這樣的,未來本官會就這一點寫入規章中,若是未獲得這一同意,海貿商戶,嗯,本官建議日后海貿商戶可以成立一個行會組織,作為內部商討研究海貿相關事務的機構,如同會館一般,同時以后官府需要和你們溝通磋商時,也能更好的代表整個群體,…”馮紫英補充道:“未獲得一半以上現有海商的同意,那么新增戶數便不得突破原有規定,…”
馮紫英字正腔圓的重申,讓一干人都是興奮莫名。
這意味著他們,也就是海商們,未來可以作為一個群體與官府在某些問題上進行對話和談判,這是前所未有的創舉。
權利和義務意識,契約意識,這些東西都需要慢慢培養,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可能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在這塊土地上慢慢形成。
馮紫英力圖盡早給這些先行者們腦子里灌輸一些種子,讓其可以在合適的條件下萌芽。
坐在一旁的賈璉和段喜貴也被馮紫英許多的觀點給震住了。
之前他們也只是看到了簿冊上的一些內容,但是許多具體的內容所代表或者涵蓋的意思,他們并沒有能夠完全領會到,只有當馮紫英這么細細解釋并直截了當回答對方的問題時,他們才真正明白這里邊的含義。
但即便如此,無論是賈璉還是段喜貴,以及在座的一干海商們,他們都還是沒能真正明白這一次會議的真正意義,以至于要等到許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品出其中真味。
這場會議一直持續到了未正兩刻才算是結束。
實在是太過熱情,面對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來自三地的商人們都想要把肚里所有的問題問個清楚,有些問題甚至立超出了馮紫英的想象。
躺在安樂椅上,馮紫英接過紫鵑遞上的建蓮紅棗湯,喝了一大口,覺得還不過癮,一口氣喝了個干凈,這才接過玉釧兒遞過來熱毛巾擦拭了一把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爺也還是需要注意身子,這般勞作,莫要累出病來了。”紫鵑關心地接過碗,又問了一句:“大爺還需要吃點兒什么?”
“都餓過了頭了,沒多少胃口了,紫鵑,去把你家姑娘那邊的茶果子端兩盤過來吧,待會兒璉二哥和表兄把客人送完,還得要過來,他們也都是滴米未沾,估計也餓壞了。”馮紫英沉吟了一下,“讓瑞祥去把文言請過來。”
早知道就把金釧兒、云裳和香菱帶來了,馮紫英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在這邊要辦公起來的不方便,沒有幾個可心的人,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是倍感不便。
汪文言到來的時候,賈璉和段喜貴也是剛把客人送走完回到二進院子的花廳里。
紫鵑早已經把茶果子并著茶水送了上來。
賈璉倒好一些,畢竟紫鵑是原來老太太身邊的,他也是看著長大的,汪文言和段喜貴卻不敢怠慢,紛紛客氣道謝。
這一位不但是林姑娘身邊貼身丫鬟,而且未來大概率是要被馮紫英收房成為侍妾的。
“璉二哥,表哥,感覺怎么樣?”馮紫英笑著問道。
身邊無人,那就只能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了。
不過今日賈璉和段喜貴表現都還不錯,火候分寸拿捏得都還行,既沒有趾高氣揚,也沒有卑躬屈膝,總而言之維持了體面。
“還是有些吃不住勁兒,嗯,這份東西我們看過,大致意思都明白,但涉及到一些具體細節,就有些拿捏不準了,比如這既然是朝廷定規矩,為何還要征得他們的同意?”
賈璉不笨,多年的歷練,或許在見識眼光上沒有那么長遠,但是這些明顯不太符合常理的,他覺得肯定有緣故。
馮紫英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汪文言。
汪文言明白意思,點點頭:“賈大人,此番是第一次收取特許金,大人臨行前朝廷諸公給大人也有任務,但這些商人們也都不傻,自然想得到這特許金年限和未來戶數數額問題,特許金數額和年限、以及新增戶數自然是息息相關的,要讓他們此次心甘情愿的拿出銀子來,而且要確保一次到位,自然要有一個保證,…”
賈璉似懂非懂,但大概明白,那就是務求這一次要把銀子收足,這是要給朝廷有交代的,不能有閃失。
其實這背后的另外一層意思汪文言也未必清楚。
“特許金必須要確保,三邊軍務和復沙州、哈密所需甚大,另外遼東和宣大也需要相當補給,這筆銀子便是要填這個坑的。”馮紫英沒有隱瞞幾人,“而舉債所得才是用與登萊和遼南海防打造水師艦隊的,…”
銀子還沒到手,便已經分派出去了,馮紫英也很無奈,但若非如此,自己又有什么資格能操持起這樣大一樁事務來,不就是覺得自己能替朝廷弄回銀子么?
要想在未來獲得更多更大的權力,那么這一次他就必須要完成得漂亮,讓人無話可說,甚至超出他們的預料。
“表哥,初步估算下來,大概能收到多少?”
一句話讓汪文言和賈璉都豎起了耳朵,段喜貴計算能力出類拔萃了,幾年的算術練下來,心算能力都在這個世上排得上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