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水溶有些試探性的詢問,馮紫英不置可否。
太上皇、義忠親王和皇上之間這種復雜微妙的關系不是他能參與的,攪到這里邊有百害而無一利,尤其是在局面尚未明朗的時候,當個安安穩穩的文臣不好么?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馮紫英已經感受到了風頭太勁給自己帶來的威脅,便是躲到了永平府都還不能干休,這就是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見馮紫英沒有作聲,水溶也不再多叨擾,笑著攬著馮紫英的肩膀又說了一陣閑話,無外乎就是到大觀樓看戲聽曲,把寶玉也叫上一道,馮紫英也愉快地同意了。
看著水溶一行人姍姍離去,馮紫英這邊幾人才重新入座。
韓奇目光閃爍,良久才道:“紫英,感覺你對水王爺有些疏淡啊。”
“談不上,他太活躍了,而且和京中士人們攪得如此緊密,子琦你也知道我這文才被拉去就是做背景的,所以只能敬謝不敏了。”馮紫英搖搖頭。
“是啊,紫英,你還別說,京中這些文會詩會你一次都不露面,我哪幾位表兄表弟都很有意見啊。”衛若蘭也接上話:“說你性子太傲,再說你熱衷于時政,但閑暇時候參加一下這些文會詩會,也有助于你在士林中名聲提升啊。”
“壽王,還是福王、禮王?”馮紫英笑了笑,“我都說了,這種場合我不適合去了,何必去弄得氣氛尷尬呢?去了一言不發,人家不樂意,出乖露丑,我不樂意,何必呢?幾位殿下攏聚人氣的心情可以理解,青檀書院,通惠書院,還有國子監都有大把的士子愿意捧場,實在不濟,把真長、文弱還有瑤草幾位拉上,他們也不會峻拒的,何必非要我這種本來就不喜歡參加這種場合的人來折騰呢?”
“問題是,那幾位名聲如何能和你比呢?”衛若蘭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他們都在暗自打賭,看誰能把你給請出山,不僅僅是壽王、福王和禮王,還有義忠親王世子呢。”
“那若蘭,你覺得我能去么?”馮紫英淺笑。
“嘿嘿,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衛若蘭瞥了馮紫英一眼,悄聲道:“要么都去,要么都別去。”
馮紫英會心一笑,朝衛若蘭豎了一個大拇指,起碼這個問題上衛若蘭這個也算是皇室宗親子弟還是不糊涂的。
蘇妙一直很優雅地在一旁吃著,既不像有些女子那樣故作大家閨秀般文雅的細嚼慢咽,也不像尋常人家女子那樣不太注重儀容姿態,而顯得十分率意自在。
不過她表面上雖然裝作用心吃東西,但是耳朵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衛若蘭和馮紫英的談話。
相比于衛若蘭的幼稚天真,這位年齡還要小幾歲的小馮修撰就要難纏許多,審慎,嚴謹,不露口風,又或者說的都是大家知曉耳熟目詳的東西,迫不得已介入一二,也都是些擦邊內容,進入不了實質,難怪才名卓著,卻還能做實事,單單是這份能力就比那些自己見識過的大周官員強太多。
二人提及到的壽王、福王和禮王,蘇妙都知道是當下皇帝的三個兒子,如果沒有意外,下一任皇帝也就會在這三子中產生,但是馮紫英卻很淡然的應對三人的屢次邀請,這份定力和傲氣委實讓人心折。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妙又再度表演了一曲壓軸的《念奴嬌·過洞庭》。
這是張元干的名詞,馮紫英也有些驚訝,此女的觀察力還真強,覺察到自己明顯對她的第二曲更喜歡,在這第三曲中就換了豪放詞派的這一首《念奴嬌·過洞庭》,雖然不怎么應景,但是卻能捕捉到自己的喜好,也頗為難得了。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柔媚婉轉卻能奏出金石之音,馮紫英也真的覺得嘆為觀止了。
“蘇大家的風采,令馮某心折。”馮紫英一番感慨之后又道:“蘇大家能來京師士民,也是咱們京師士人之福,馮某若是有暇,定當再來一飽耳福。”
“大人何須如此客氣?只要大人相招,妾身便是上門為大人撫琴,亦無不可。”
這一句話出來,讓衛若蘭和韓奇都側目而視。
這等歌伎并非沒有上門表演的,就像戲班子一樣,但是到了蘇妙這種身份水準的琴技大家份兒上,你想要請人家登門表演,那難度就非常高了,便是內閣大佬,皇室親王,也未必能請得動。
當然請不動也沒人會用強,到了這份兒上,大家都是講究體面的人,用強這種手段只會反過來對自己造成不利影響,真當都察院那幫御史找不到目標?
馮紫英也有些驚訝,不過對于蘇妙的態度他還是很客氣地表示感謝:“蘇大家這般抬愛,馮某愧不敢當啊,嗯,只是馮某即將回永平府,若是日后有暇回京師,一定登門。”
蘇妙美眸盈盈閃動,“馮大人這話就有些客套了,永平府距離京師城不過三百里,號稱京東第一府,若是有機會,妾身其實也很希望造訪拜會馮大人。”
馮紫英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蘇妙肯定是盯上自己了,只是不知道對方代表的是哪一方,敵意還是善意,嗯,這個善意是指拉攏,敵意,那就是刺探了。
“呵呵,蘇大家客氣了,蘇大家能來永平,我相信永平府士紳肯定會無比歡迎的。”馮紫英打了個哈哈,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還能說不歡迎,說了人家要來,還不是得應著。
一直到馮紫英幾人的馬車消失在黑暗中,蘇妙臉上的神色才慢慢寡淡下來。
回到自己的馬車里,只有那個歌者悄然鉆進了馬車,而其他幾名舞姬則站在了車下,警惕地關注著四周 “小姐,…”
“這個馮紫英很難對付,不過咱們也從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大周的登萊水師艦隊需要重點關注,原來我們只知道福建水師是大周精銳水師,沒想到沈有容去組建登萊水師去了,而且據說他們還要造帶重型火炮的艦船,…”
“那他們是得到了紅毛番的幫助?”歌者聲音有些低沉,“這些該死的紅毛番,不是口口聲聲說火炮制作是不傳之秘,絕對不會傳到這邊來么?”
“哼,西夷又不只有紅毛番,佛郎機人,紅毛番據說也還有幾個地方的紅毛番,佛郎機人也分成大小佛郎機人,鑄造火炮在我們這邊或許是頭等機密,但是在西夷人那邊就未必了,這些番人只看重銀子,要么就是傳教,只要入了他們眼,他們什么不能做?”
蘇妙語氣變得又快又急,“將軍此番只是要求我們了解中國內情,雖然從江南到京師,大周腐爛不堪,但是內里依然有一些睿智之士,中國比我們大得多,若是單單靠我們一家,斷無取勝之理,當年太閣便是錯估了中國之力和決心,方有文祿慶長失利,…”
“小姐!”歌者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蘇妙放低聲音,“我們不過是卑微之輩,舍身飼虎在大人們心目中亦是死得其所,只是…”
話音漸低,低不可聞。
和衛若蘭與韓奇分手之后,馮紫英在馬車上也在思考。
毫無疑問,蘇妙是有為而來,便是那個孫瑾一樣不簡單。
馮紫英不確信水溶是否知曉孫瑾身份不簡單,或許知曉,有意利用,又或者根本不在乎。
馮紫英傾向于前者。
義忠親王和牛繼宗給他們失去了這樣一個機會,恐怕短時間內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動作了。
但他還記得水溶和他道別時也不經意的提及,皇上又臥床吐血了。
什么意思不問可知,當然不會是憂心,但是聯想到衛若蘭提及到的壽王、福王和禮王這三人的表現,馮紫英還真的有些焦心。
若是永隆帝能一直健康,馮紫英相信沒有義忠親王的機會,但是永隆帝如果身體不支呢?那三位,誰能承受得起這份重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是大周自家內部共逐之,倒也罷了,若是外人也想來趁機咬一口,那就是馮紫英難以接受的了。
只是有些事情卻由不得自己,甚至內部都要和外人勾結,以為只要奪得正統,日后便可以再來重新拿回來,卻不知道兄弟鬩墻外御其侮,而有些原則一旦突破那就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底線,而有的東西一旦失去,再想拿回來就太難了。
從現在的局面來看,馮紫英相信建州女真和察哈爾人已經有聯手之勢,而且應該也和播州那邊有勾連,倭人這邊馮紫英不確定,但倭人和白蓮教之間那一層陰影始終在馮紫英心中揮之不去,既然倭人能和白蓮教搭上線,那么沒理由不和東虜、蒙古人有勾連。
所有這些若隱若現的脈絡,都讓馮紫英坐臥不安,可現在的自己卻又無力改變這一切,甚至說出來都無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