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誠棟琢磨馮紫英為何先與山陜商人和徽商見他們洞庭商人時,馮紫英也在思考如何和這幫商人談一談。
和山陜商人、徽商主要以行商坐商為主略微不同,或許是蘇州素來就是經濟重鎮的原因,蘇州的絲織業冠甲天下,而且也形成了十分專業化的分工,而蘇州絲綢行銷海內外,即便是在大周境內也是最受歡迎的貨物,雖然杭州、揚州、金陵等地的絲綢業也相當興盛發達,但是比起蘇州來仍然要遜色一籌。
這里邊洞庭商人的作用很大,這也包括南直隸的制茶業和江西的制瓷業也都是有洞庭商人的影子。
正因為如此,馮紫英才要對這個群體高看一眼。
海貿終究還是依靠幾大出口產業的壯大才能長久,雖然從目前來看,海外的市場不會無限度的增長下去,無論是佛郎機人還是紅毛番或者英吉利人,乃至整個歐洲和地中海對大周的絲綢、瓷器和茶葉都是如饑似渴,但是真正能夠消費得起的這部分人在歐洲和地中海沿岸地區也還是有限的。
不過馮紫覺得起碼在五到十年里,大周對整個歐洲和地中海地區這三類商品的出口都無需擔心市場,需要擔心的只是產量和其運輸因素。
洞庭商人在這幾大產業上都有著不俗的實力和影響力,這讓馮紫英也萌生了和這個群體的頭面人物見一見面談一談的想法。
他想看看這個群體的頭面人物是否具備更開闊的眼界視野,或者在自己的啟發提醒之下,能不能和自己形成某種默契,按照自己的一些意圖去做某些事情。
所以當許誠棟踏入馮紫英的書房時,也是吃了一驚,因為對方沒有選擇會客廳,而是選擇了書房,這種待遇讓許誠棟都有些誠惶誠恐起來。
談話顯得很輕松隨意,先是馮紫英詢問,許誠棟作答,然后逐漸演變成為許誠棟主動介紹洞庭商人的現狀,以及在哪些方面為朝廷做出了哪些貢獻。
但很快許誠棟就發現馮紫英的興趣并不在于洞庭商人向朝廷捐輸過多少,接駕了幾次,甚至也對洞庭商人在京師在揚州在金陵的生意不感興趣。
他意識到自己猜測得沒錯,這位小馮修撰果然對這等坐商行商營生不感興趣,在這方面洞庭商人北面不及山陜商人,南邊不及徽商。
“大人,我們東山西山商人雖然更多的還是以在外邊打拼為主,但是我們也有很多人留在蘇州本地,像姑蘇絲綢便是我們的驕傲,嚇煞人香的產量也在逐年遞增,還有我們也在松江和松江本地商人合作,松江染坊又七成都是我們洞庭商人所開辦,揚州印刷作坊我們和徽商平分秋色,…”
馮紫英高看了對方幾分。
這個家伙嗅覺很靈敏,很快就覺察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而且還能及時調整話題,也不枉自己專門抽時間來一見。
“許先生所言本官也有所耳聞,洞庭商人在江南遍布,蘇州絲茶皆因爾等而盛,可謂功不可沒,不過朝廷開海,對絲茶瓷的需求必將大增,不知道爾等可曾對此有什么想法?”
許誠棟心中微動,來了。
“朝廷開海之略我們也有所耳聞,不過具體方略卻還不清楚,但是我們也想到若是放開海禁,這出洋貨物必定大增,那紅毛番和佛郎機人歷來對我們大周絲茶瓷仰慕已久,只可惜朝廷海禁,他們只能眼饞,或者通過其他一些辦法弄到少量,現在朝廷放開,必定會迎來一個猛增,我們也在商議此事,…”
馮紫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一上來就迎合自己的意見,這等商人領袖,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自己現在要做的就是一個引導和鼓勵,但歸根結底還得要他們自己去作才行,朝廷官府不可能替代。
馮紫英一直不太認可那種官辦模式,以當下大周朝廷吏治狀況,其官府能力、效率和官員品質都無法讓人放心,商辦最好。
一些新興產業如果起步有困難,那么官府可以給予政策和資金上的扶持,并適時督辦,但也僅此而已,決不能摻和其中。
“看來洞庭商人名不虛傳啊,人家都只看到了海貿的興盛,你們卻能看到海貿興盛會帶來幾大產業的需求增長,相比你們也有一些準備了?”馮紫英頗感興趣的問道。
“還只是有一個初步的想法,不過許家倒是有意如此,像我們在蘇州的絲行便有意擴大規模,這方面許家還是有些優勢的,而且據我所知翁家在這方面也有行動,…”
既然瞅準了對方的意圖,許誠棟自然投桃報李,交好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對許家來說當然是大事,沒準兒哪一天這一位就是某部侍郎尚書甚至閣老了。
“嗯,甚好,…”馮紫英點頭,“絲茶瓷三大行業,都應該更多的和海商那邊聯系起來,從他們外銷的情況來判斷把握這種外銷增長幅度,進而來確定來年乃至未來幾年自身的生產規模乃至于擴建計劃,…”
許誠棟越發覺得有趣了。
他感覺坐在自己對面的這一位哪里是什么翰林院的修撰,完全就是會館里某位深諳此道的同行才是,正在不斷的根據自己的介紹給出一些行業建議。
這種感覺既輕松又和諧,甚至偶爾還可以就行業上的一些新動向進行探討,這份滋味太玄妙了。
“…,大人,您是說,朝廷會像扶持登萊造船業一樣扶持火器制造?呃,允許商賈來參與?”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許誠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這怎么可能?火器制造那是國之重器,怎么可能讓商人來參與?
大周在 這方面的能力的確很薄弱,只有京師城里有一個火器局,要死不活,每年能生產出幾百支三眼銃、火炮這類的粗劣產品,而更多的還是替神機營維護現有槍炮,馮紫英去看過一回,其糜爛頹廢狀態讓人不忍目睹,也難怪九邊之師對火器的使用都一直處于一種微妙的半抵制狀態。
現在大周軍隊中除了京營的神機營勉強算得上是一直純火器軍隊,其他盡皆還是以冷兵器為主,而就是這支神機營其訓練狀態和實際戰力都堪憂,馮紫英估計就算是兵部大概心里都沒有多少把握能讓這支軍隊上陣派上多少用場。
而實際上在廣州、泉州,只要你開價,已經能夠很容易從佛郎機人和紅毛番商人那里買到數量不等的火槍和火炮了,當然數量不會很大,畢竟這些物資佛郎機人和紅毛番商人對大周并不禁運,但對于南洋土著來說,他們還是要封鎖的。
不過若是日后發現了大周在南洋的拓殖戰略可能會給他們帶來威脅時,恐怕也就會對大周采取限制和禁運了,但起碼現在還不會。
“朝廷有此意。”馮紫英點了點頭,“但是這肯定會有一些條件,比如如果要想獲得朝廷訂貨,那么應該做到什么狀態,規模、質量、保密,朝廷有要求,當然朝廷就會給與相應的支持和扶持,比如銀莊的低息貸款,比如訂貨預付定金,比如新技術發明和創新改良的獎勵,…”
許誠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懵了。
這太出人意料了,甚至遠遠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他怎么都沒想到對方會和自己談這么“深邃”的問題,難道就因為沈珫的那封信,怎么可能?
天下就從沒有掉餡餅的事情。
“…,火器制造首重鐵料,無論是火銃還是火炮,其鑄造鐵料品質決定了其本身的品質,這一點雖然我們是外行,也應該清楚,如果許先生和你們洞庭商人在這方面也有興趣,朝廷也一樣十分歡迎,…,北方盛產鐵礦石之地不少,但是朝廷卻沒有那么多精力來勘探開采冶煉,所以朝廷有意…,”
“…,我們很期待洞庭商人有所表現,至于說為什么會選擇洞庭商人,嗯,洞庭商人在實業這一塊表現更好,當然朝廷也不會對其他有意進入的商人拒絕,但我們更希望有這方面經驗的人來,…”
“…,技術要求,…,產業規模,…,品質保障,…,這些都是決定性因素,我們當然知道現在大周境內沒有這個實力,技術更是差得遠,否則我們怎么會提出這樣的想法,那當然是該你們去想辦法的事情,寧波船行東主門已經在想辦法去招募紅毛番和佛郎機人的造船工匠技師,一百兩銀子不夠就三百兩,三百兩不夠就五百兩,…,”
“…,”呂宋找不到就去滿剌加,實在不行就干脆放風出去,到西夷人老家去招募,…,你們一樣也可以如此啊,什么辦法,只要能招來技師,…,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能造出符合朝廷需要的船和火器的,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