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對于不同的事在不同角度看法都不一樣,對于自己來說或許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也許在她們心中就是關乎畢生幸福的大事。
自己稍微輕慢的態度,可能都會對她們的心理和情緒造成巨大影響。
馮紫英自認為自己不是圣母,但是他還是覺得他應該對自己身邊人,尤其是對自己友善親近和關愛的人予以更美好的回報,這是做人,更是做男人的基本信條和準則。
香菱是個實誠性子,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她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寶姑娘能嫁過來,那么自己自然就是跟隨寶釵的,而寶釵溫和大度的性子也讓她很放心,只是爺這邊好像對寶姑娘有意,卻始終沒有一個說法,讓她心里也是就著急,但是卻又幫不上忙。
“爺,什么怎么想的?”香菱抬起目光,微紅的臉頰似乎還有著幾分青澀,皎月般的額際眉心中那可殷紅的胭脂痣更是妖嬈動人。
“傻丫頭,我母親和姨娘的意思是你和金釧兒是愿意現在就收房呢,還是等一兩年,嗯,等爺成親之后再來收房?”馮紫英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這丫頭是肯定沒什么主見的,估計還得要金釧兒來拿主意,但金釧兒和香菱也未必心意一致才是。
果然,香菱臉上浮起惶恐和踟躇之色,“爺,奴婢不知道,太太和姨太太只是那么一說,奴婢看金釧兒也沒做聲,…”
搖了搖頭,馮紫英也料到如此,只怕金釧兒現在也一樣糾結,利弊皆有,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不好預判,遑論她們?
“若是爺要娶寶釵呢?”馮紫英看著香菱道。
“啊,爺要娶寶姑娘?”香菱聲音都喜歡得發顫起來,目光里滿是希望,“那奴婢還是愿意等到寶姑娘嫁過來,跟著寶姑娘,…,只是爺,您這不是欺哄奴婢吧?”
“爺是欺哄人的人么?”馮紫英笑了笑,忍不住捏了一把香菱俊俏的粉靨,攬住香菱腰肢,“總歸會讓你主仆遂愿的,沒想到寶妹妹居然能這么得你的心,連爺都有些嫉妒了。”
“爺,奴婢…”香菱頓時慌了,趕緊要解釋,馮紫英一陣輕笑:“不用解釋,要解釋今晚兒床上陪著也好好解釋,…”
山陜會館在京師城中無疑是一座相當顯赫的建筑群落,在京師城里問一句,無人不知。
它處在崇文門里街和孝順牌胡同交匯處,占地足足有八十畝,可謂亭臺樓榭,水曲回廊,從泡子河里引過來的水在院里居然還專門弄了一個十來畝的荷塘,可謂雅韻十足。
它和蘇州胡同的洞庭會館,澄清坊的椿樹胡同挨著上角頭和禮儀房的湖廣會館,還有東安門外緊鄰四譯館的徽州會館,并稱京城四大會館。
會館正中的議事廳里,稀稀落落坐著十來人,都是愁眉不展。
“紹全,帖子已經送進去幾回了,可人家根本就不回帖,奈何?”眉目枯澀的老者終于抬起目光,“你不是說和這位馮修撰有些交情么?”
“范伯,交情那也得看深淺,更要看時候了,四年多前在臨清時,誰能想到他會有此造化?”王紹全苦笑,“要知道他有這般本事,當日我便舍命也要陪他走東昌府一遭了。”
“可他總還是有求于我們的時候,他爹不是榆林總兵么?嗯,就算是他爹升任三邊總督,…”面目枯澀的老者說到這里,嘴巴打了一個結,似乎是覺得自己口氣有些托大了,嘆了一口氣,才又道:“段家總歸是我們山西人,總歸還是有些淵源,更何況我們日后也能為他出力,為何厚此薄彼?”
“是啊,范公說得是,我等山陜商人,都是北地商人,和他們馮家都算是有些瓜葛,為何其對江南商人百般照拂,對我等卻視若寇仇?”
“莫不是覺得那海貿對其有利,而彼等海商對海貿熟知,便能對其有利,而對我等皆為陸地商人,與其無益?”
“也不盡然,不是說此人早出晚歸,除了文淵閣和六部之外,根本就不去其他所在,其他人也是費盡心思亦不得嗎?”
“那此子何意?莫不是想要做一孤臣,但求皇上垂青,卻無視其他人?”
“可能么?開海之略便是他提出來,卻敢妄稱孤臣?誰不知道這開海之略觸動利益甚多,須得要南北各方勢力支持,方能成行,如何稱得上孤臣?”
堂中一干商人已經爭論起來。
王紹全搖了搖頭,沒有理睬其他人,而只是對那位眉目難看的范公道:“范公,以我之見,這位馮修撰大人,倒未必就是真的對咱們山陜商人有什么成見,而可能是這前期他覺得咱們山陜商人插不上手,幫不了多少忙,所以才會對咱們冷遇,…”
范公沉吟。
堂中也都慢慢安靜下來。
他們中大多數人都已經投貼馮府,但是都未獲得回應。
這讓號稱和徽商并稱天下唯二的山陜商人們都是面子難以放得下。
“那皇商們呢?”范公緩緩道。
“范公,皇商們暫時還沒有動作。”王紹全苦笑,“不過皇商們可能不一樣,他們有太上皇啊。”
“哼,太上皇和當今圣上之間的關系何人不知?”范公不以為然,“這位馮修撰只怕也未必不清楚,其師齊永泰和喬應甲,豈有不知之理?”
王紹全無言以對,但最后還是搖頭:“范公,皇商那邊,我們姑且不論,我們還是要從我們自身來考慮才是。”
“哦?”范公微微意動,“你意如何?”
“開海之略,首重海貿,但海貿的確是江南商人們的優勢所在,尤其是閩浙兩廣商人,在這些方面的優勢非我們所能比,但即便如此,這位馮修撰貌似也未對江南商賈有多少客氣,傳聞其出手便是要閩地海商投效前往登萊效命,否則便是自絕于朝廷,…”
此事雖然隱秘,但是對于山陜商幫來說,卻非秘密,馮紫英一行南下江南,游走那么一大圈,自然是瞞不過有心人,其在寧波的舉動也早就被人覬覦。
“紹全你的意思是此子冷面絕情,只看利益,任誰要入其眼,皆要有投名狀?”范公遲疑著道。
王紹全搖搖頭,“范公誤解了,我的意思是,此子極善利用形勢,驅使人自投羅網,您不覺得現在他這般造勢,亦是在針對我們么?”王紹全微微嘆道:“縱使我們山陜商人在開海之略中不及江南這些商人作用大,但開海之略最終受益目標乃是九邊,這是咱們北方士人的一致目的,馮鏗亦是北方士人代表,也不可能不明白這個目標,但卻有意冷落我們山陜商人,您不覺得這是故意逼我們主動入彀么?”
范公微微色變,“此子在釣魚?”
釣魚便是比耐性。
王紹全苦笑點頭,“只是我們知道其在釣魚又如何?他是漁夫,我等為魚,不去咬鉤,只怕下一次他就是拿漁網來打漁了。”
范公冷笑,“他就不怕魚死網破?”
“有投效的江南商人,或許還有首鼠兩端的皇商們,他索性就不撒網了,那咱們呢?就在水里看著水慢慢干涸?”王紹全也冷笑,這位范某人好像有些飄了啊。
范公不語。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話不過是一時氣話,但山陜商人正朝中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一樣有自己的后臺和代言人。
“范公,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王紹全進一步道:“但是若是開海之略將我們山陜商人徹底拋開,以我之見,這意味著未來幾年朝廷重心要務都將我們置于局外了,我們既參與不了,自然也插不上話,這恐怕不是好事情。”
范公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不是賺錢不賺錢的問題,而是這種邊緣化是非常危險的。
當一個群體在朝廷中被邊緣化,意味著你可有可無,對朝廷沒有太大用處了。
沒有太大用處的人或者狗,都有一個詞語形容,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那么或許下一步就不是你沒法參與到新的利益分配中去,而是你原有的利益都可能被被人重新分配了,因為你沒有話語權了。
所以王紹全的話讓他陡然清醒了不少。
“紹全,你說得對,這也是我們這幫人現在最擔心的。”范公臉色終于鄭重嚴肅起來,“之前我還覺得似乎是朝廷冷落了我們,但現在看來,這不是朝廷冷落了我們,而是我們沒有更積極的參與進去才對,我們的態度還不夠積極,…”
王紹全心中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家伙總算是明白到了眼前的形勢和以前不一樣了。
自己先前就提醒過他,一旦遼南——登萊航線打通,那就不是僅僅遼東的后勤保障不再需要山陜商幫了,北直經遼西到遼東這條戰略保障線的重要性就會大大削弱。
原本壟斷這條貿易線的山陜商幫利益損失都是小事,關鍵在于這意味著,江南的貨物就可能直接從南直和閩浙啟運,直抵北直、山東和遼東了。
這對于盤踞在北直、山東的山陜商幫勢力將是毀滅性的打擊,如果山陜商幫不能參與進入這個貿易體系中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