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啰。”馮紫英和賈雨村手牽手并肩而行,一邊微笑道:“聽說雨村兄治下金陵一片安泰祥和,今年金陵風調雨順,糧食又獲豐收,吏部考評又是上等,…”
賈雨村不無自得的捋了捋頜下胡須,抿著嘴笑道:“托皇上洪福,今年金陵上下尚算景氣,…”
這廝看來是真的有點兒飄了,比自己還飄。
不過飄估計也是有底氣的,金陵府這幾年運氣不錯,治下雨水均勻,也沒有大的災害,吏部和都察院的考評自然也就不錯,而且這家伙便是有些貓膩也藏匿和處理得很好,吃過一次大虧的人,在這方面就更謹慎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運氣也是實力和底氣,
“皇上洪福自然是主要,不過也有賴于雨村兄的勵精圖治啊。”馮紫英這等官場套話也早就是熟練得不能再熟練了,信手拈來。
“呵呵,紫英你這番話為兄可是記下了,來日齊閣老問起,紫英可莫要忘了。”賈雨村也涎著臉大大方方道。
馮紫英心中暗笑,這廝還真的是官迷啊,隨時都指望著能再上一步,只是表面上卻是泰然應承下來,“那是自然,雨村兄和小弟可是生死里闖出來的交情呢,…”
賈雨村眉花眼笑,哪怕這話就是說來聽聽,但起碼也能說明眼前這一位對自己印象不差,齊永泰現在還是吏部尚書,若是能在他面前有這樣一番評價,自己的考評和未來奔頭也就穩了。
“嗯,愚兄就喜歡聽這句話,對了,玉丫頭的事情,…”賈雨村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馮紫英。
馮紫英也沒想到賈雨村的消息如此靈通,看來他也有眼線在揚州府那邊才對,或者說自己這一行人南下也牽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賈雨村也不例外。
“嗯,小弟卻有此意,只是家父母那邊還要溝通一番,…”馮紫英含糊其辭,也不說死,“雨村兄也知道林妹妹的身子骨,…”
“愚兄明白,不過林公那里你卻如何說?林公身體現在可是有些麻煩,…”賈雨村不肯罷休,還欲問個清楚。
林如海病重不是秘密,京師那邊知曉,在南直隸官場上更是牽動萬人矚目。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里坐纛兒的巡鹽御史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當上的,便是內閣也做不了主,還得要看太上皇和皇上的想法。
賈雨村也很關注,甚至也多次遣人去看望林如海。
至于說誰來接林如海的這個班,現在也還不確定,但是如果馮紫英真的要當林如海的女婿,那的確可以賺個缽滿盆肥。
幾年巡鹽御史的家當可不是一般的官員能比的,就算是自己這個金陵知府也差得遠。
馮紫英沒料到賈雨村居然問得這么深,有些訝異,但轉念一想對方也是仗著給林黛玉當過 西席,和林如海有賓主之誼,所以才敢這般問。
當然對方這么關心恐怕未必是關心林如海和林黛玉的未來,多半還是關心林如海的家當吧。
“林公雖然病情不輕,但是只要好生將養,一年半載當無事,所以小弟也打算此番返京后稟明父母,再來向林家提親,…”
賈雨村微微側臉,避開了馮紫英可能看到他的臉色變化,似乎是在遲疑斟酌著什么,一時間也沒說話。
二人就這么一直走著,一直到賈雨村把馮紫英引入后房內書房,馮紫英這才有些意外怎地這家伙先前這么熱絡,這一段路走下來,卻是一句話沒有了?
正疑惑間,賈雨村卻是將書房門掩上,示意馮紫英坐定,才躊躇著啟口道:“紫英,你若是要娶玉丫頭也罷,不過林公這巡鹽御史之位,你怕也是明曉其中底細的吧?”
馮紫英微微一凜,挑了挑眉,這家伙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自己,還是規勸自己?或者說有意向自己示好?
點點頭,馮紫英沉吟了一下才道:“小弟的確也聽聞過一些,可能未必有兄長這般深透,但也知道這是廣元年間便遺留下來的慣例,太上皇下江南時,約摸著大部分花銷都是從這里走賬吧?”
對此倒也不意外,賈雨村自然知道馮紫英既然是被齊永泰和喬應甲這些北地士人刻意栽培的對象,當然這些情況不會瞞他,縱然可能因為其年齡經歷原因沒說的那么深那么透,但大體也是應該知曉的。
“若是單單是這下江南走賬倒也罷了,恐怕還不止這些。”
賈雨村中了進士之后任官就有些了解,這幾年里和王子騰走得甚緊,加上現在坐了金陵知府這個位置,與南京六部和都察院這里邊一幫子閑官打交道時間甚多。
這些被發配到這里來的閑官多是些仕途無望只等致仕之人,自然是什么都敢說,便是元熙帝和義忠親王甚至永隆帝、忠順親王幾兄弟的破事兒爛事兒都敢變著法子編排,他也是聽聞了不少逸聞趣事和陰私隱秘。
“哦,那還能有什么?”馮紫英隱約知曉一些,但看樣子這賈雨村只怕知道更多,不過他和自己說這些意圖何在?
難道只是單純的拉近雙方關系討好自己?就算是齊永泰是自己老師,但隔了這層關系,也不可能對他賈雨村有多么特殊的關照才是。
“太上皇下江南免不了花銷,都轉運鹽使司衙門肯定要支應,但戶部那邊每年的鹽課是少不了的,那怎么辦?自然就會走鹽商的路子,借了多少,許下了多少條件,誰也說不清楚,都是一包糊涂賬,但是君無戲言,自然就要兌現,…”
賈雨村此時語氣反而轉淡了,“另外太上皇當時興致高昂,寵幸無數,也牽扯進去了多少人得了好處,并不僅止于鹽這一塊,甚至還有特許的免死金牌,這些爛賬都需要人擦屁股,元熙三十五年之后,林公之前兩任兩淮巡鹽御史,便是被逼得走投無論,既要面對戶部和都察院的責難,又不能讓太上皇的名聲毀了,所以一個才會投水自殺,一個才年過五十就神思恍惚難以勝任而致仕,…”
馮紫英默不作聲。
這些情況他略有耳聞,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就是一個專門負責來擦屁股的衙門,這么些年來除了最大限度的解決以前遺留歷欠外,也還因為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插手而太上皇卻又態度曖昧使得其重新陷入了困境。
某種意義上來說,林如海之所以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勞累過度才會導致肝疾崩發難以挽回很大程度也是源于此。
老賬尚未抖落清楚,新賬又源源不斷涌來,誰受得了?
林如海就很含蓄的和馮紫英說過幾次,有些事情非不為而不能,實在是難以應對。
賈雨村沒提其他人的插手,但是馮紫英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用這種方式再暗示自己。
“雨村兄,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那邊的情況小弟也只是知曉大概,不過想必林公病重,朝廷也會有其他人來接任,小弟看林公心態也是十分豁達,…”
見馮紫英這般說,賈雨村也不再多說,他覺得自己盡了心了,嗯,馮紫英應該明白自己的好意才對,那塘水不該去趟,太上皇和皇上之間的較量遠未結束,尤其是還有一個上躥下跳的義忠親王在里邊攪合,誰沾上,都難得討得好。
他內心覺得馮紫英是應該放棄這段姻緣的,只是不知道他那兩位老師如何著想?
在賈雨村府上用了飯,馮紫英才會到迎賓館。
躺在床上,馮紫英也在思考著賈雨村這個人。
不能說這個人一無是處,《紅樓夢》書中將此人寫得心性涼薄心狠手辣,善于觀風辨勢,在馮紫英看來,處于賈雨村所在的環境位置上,他一個因過免官卻又沒有任何背景的文人想要起復,若是不去投靠某一家,那怎么可能?至于說貪墨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那都是這個時代當官“必備品質”,都屬于正常范圍內,頂多說德不配位,屬于才能有一些,但是品性差一些的官員。
但不得不承認此人的見風使舵和攀附能力很強,而且在治政上也有些本事,否則這金陵府在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眼皮子下,還有一個風骨極為剛烈副手孫鼎相,不是那么好打理的。
他此番提醒自己無疑是一種近乎于“推心置腹”的示好,或者說拉近密切關系,等閑人是絕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間的這些秘辛的,他敢這么說,就是有意要讓自己和他顯得不是“外人”。
至于說他和林丫頭之間的師生之情,和林如海之間賓主之誼,可能在他看來就不值一提了。
反正林如海都快要死了,林家的沒落是必然,林如海和王子騰那邊也沒有什么多么特殊的關系,那里比得上“示好”自己這樣一個蒸蒸日上的明日之星來得劃算,尤其是在感覺到自己態度模糊時,當然就能做出選擇了。
也難怪《紅樓夢》書中給他的評語是心性涼薄了,當真當得起。
真是一個精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