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卻被崔景榮勾起了心思。
接觸這兩日里,他感覺崔景榮應該算是這個時代一個比較典型而優秀士人文官,性子寬厚,有自己的思想,但是卻不偏聽偏信,愿意接受一些新鮮事物,這一點尤為重要。
如果是一個迂腐固執的文官,那么再是清正廉潔,再是能力突出,但是思維只能局限于那樣一個窠臼中,就很難跳出這個歷史的循環,難以做出改變。
就像自己先前就和他提起過的,臨清貢磚燒制涉及到臨清的土質、燒紙技術和以及特定的運河運輸能力,這幾者缺一不可,所以這才是貢磚產業能夠發展起來進而進一步擴大的根本原因。
臨清貢磚燒制窯爐,動輒需要數百泥工窯工,這除了部分技術工人對技術火候的掌握外,絕大部分還主要是簡單的高強度勞動,這也意味著需要大量勞動力,但是限制貢磚產業發展的主要因素還是因為朝廷政策。
因為從前明開始,貢磚主要還是供宮中和朝廷官衙公廨所用,后來逐漸放寬,也主要是經過工部批準為京師城中官員宅邸可用,所以即便是下邊亦有部分私下交易,但是畢竟這不符合朝廷規制,也只能偷偷摸摸交易,規模不算太大。
馮紫英當初在臨清時就感覺,如果能夠將這項產業放開,讓臨清城周邊的貢磚燒制徹底發展起來,起碼可以在現有規模上擴大三五倍。
蓋因這貢磚需求太大,地方士紳商賈們對此都是極為喜好推崇,能用于自家宅邸簡直是不吝銀錢,這樣一來既可以吸納大量勞動力,同時還能進一步擴大臨清碼頭、船運等各行各業的需求。
現在正好趕上了魯西南這一片地區今年欠收,如果稍有處置不當,就有可能會引發流民聚集,這一情形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已經向戶部和內閣作了匯報,提前作了預警。
馮紫英覺得這正好是一個契機。
“崔公,其實下官覺得與其讓這種貢磚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交易,不如大大方方放開,如果的確覺得有些逾制,那么我們在一些規制上做一些限制和要求便可。”馮紫英攤攤手,“崔公您只需要下船打聽一下,誰不知道這臨清貢磚在私下里有買賣,這臨清城中豪門大戶又有幾家沒有用過貢磚?只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就不在外邊用,在自家內室中用一用,但這何必呢?”
”紫英,有些問題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崔景榮自然也知道臨清貢磚是工部御制,如無工部的批復,那么磚窯燒制貢磚私自發賣那就是依律當處,而逾制購買使用貢磚的,一樣要受到處罰,但是有些豪門大戶寧肯受罰也要用這等貢磚,就是愿意充這個場面。
“崔公,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這貢磚發賣使用須得要工部批準這一規制其實并非源于我們大周,而是前明舊例,既然是前明舊例,那么現在已經不太符合形勢了,為什么就不能既是修訂修正呢?”
馮紫英站在崔景榮身旁輕聲道:“其實我覺得朝廷也未必就在意這個,下邊的事情,工部未必就不知曉,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既如此,只要有人提出來,要修訂改正并不難,也沒 有多少反對的聲音,而且這對臨清,對這些磚窯主們來說,都是一個好消息,同樣,如果能借此機會吸納那些來自欠收地區外出就食流民給京師城治安帶來的壓力,我想這也算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吧?”
崔景榮微微點頭。
說實話,他心動了。
每年戶部承擔的賑濟壓力都讓他焦頭爛額。
今年除了魯西南地區外,河南和陜西都是大旱欠收,特別是陜西那邊尤為突出。
明年戶部在賑濟上的主要心思都要放在陜西特別是陜北地區,河南這邊壓力一樣巨大。
所以無論哪里能夠給他一個減輕壓力的好消息好路徑,他都是樂于見到的。
“另外還有一個好處。”馮紫英覺察到崔景榮心動,趁熱打鐵。
“哦?說來聽聽。”崔景榮還在考慮如果魯西南這邊的流民可以通過轉移流民來運河沿線類似于以工代賑的模式來解決,但是代賑的另一端卻不再是官府而是窯主們了,這也為窯主們提供了大量勞動力,這是好事。
“既然是貢磚解禁,可以供尋常士紳商賈乃至普通民眾使用,那么在貢磚上適當抽分,或者說征稅,這也就說得過去了。”馮紫英見崔景榮眼睛一亮,微微一笑。
“這等貢磚所用者當為各地士紳商賈中身價不菲者,原來還要擔心逾制,現在就不再擔心這個,多幾兩銀子,想必對這等家庭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而積少成多,這對于朝廷來說,卻是多了一筆收益了,想必皇上和內閣也是樂見其成的。”
崔景榮真心服了,難怪這小子能闖下如此大名聲,這等心思委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轉來繞去都是直擊人心,而且樣樣都能緊扣你所在意的,讓你欲罷不能。
“紫英,本官還真的難得服人一次,但這一次,本官被你說服了,今兒個晚間本官就要寫奏折給幾位閣老和皇上,取消貢磚限制,同時鼓勵多建磚窯,以求吸納明年春可能大規模出現的流民,一個流民家庭哪怕有一個壯勞力在窯廠干活兒,也就能養活一家人,也能讓朝廷賑濟壓力減輕許多,…”
見崔景榮如此激動,馮紫英反倒是冷靜了一些,“崔公,此事也無需如此急迫,最好今日到了臨清,明日到東昌府之后,與府尊和知州等幾位先行商計一番,了解一下目前臨清貢磚每年規模以及預估一下未來可能擴大的規模,這樣也可以有的放矢,…”
崔景榮看馮紫英越發順眼,點點頭:“此事本官自然知曉,但我要先上書與幾位閣老和尚書大人有所準備,至于具體如何操作,自然要等到東昌府和臨清州這邊的基本情況出來再做定議。”
“那只要大人心里有了計議,下官也就放心了。”
馮紫英不再多言,以崔景榮的履歷經驗,這等事情無須自己提醒,自然明白如何去推動。
日后此事若是能做成,當然就是崔景榮實打實的一份政績,至于說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么,馮紫英相信少不了。
且不說崔景榮不是那等湮沒他人功勞的品性,而且明日還要去東昌府,府尊大人可是自己未來的泰山啊,這等事情是離不開府州兩級官府的推動的。
到了臨清,各自下船。
便是范景文和賀逢圣也知道馮紫英要抓緊這半日時間回老宅辦些私事,所以沒有來打擾。
不過對于后邊客船上的一行人來說,卻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賈璉從未去過馮家老宅,自然要去熟悉認認路,而黛玉也想舊地重游,感懷一番。
至于尤三姐更是忐忑不安,這意味著自己可能要正式出現在馮家人面前,哪怕在這邊的人可能只是一些遠親和下人。
“這便是我家了,那邊那塘水池原來叫蝎子坑,名字難聽,但面積不小,被我家買了下來,重新打整了一番,弄成了一個后花園水潭,夏日里乘涼也要舒爽得多,…”
馮紫英一路行來,替一干人介紹著,府里邊派來的兩輛馬車,黛玉、尤三姐、紫鵑和雪雁幾個女眷一輛,馮紫英和賈璉一輛。
“那邊這家也是咱們東昌府臨清的一大望族——任家,其家也是屢出舉人進士,多在外地做官,…”馮紫英還有印象自己與左良玉為了出城,從任家花園翻入,然后繞道而出的情形,一晃就是四年,竟然猶如在昨日。
左良玉在遼東混得不錯,這小子桀驁跋扈的性子加上不俗的武技和情商,在軍中居然爬得很快,這讓馮紫英越發覺得自己沒有干預對方的人生道路是正確的。
沒準兒幾年打磨下來,就能看到一個驍悍勇武的戰將慢慢茁壯成長起來。
走到了馮府門前,馬車停下,馮紫英和賈璉跳下車,馮紫英忍不住叉腰嘆道:“那一日,林妹妹便是和賈雨村躲藏在那里,而那薛二叔卻是從這邊跑過來,…”
回想起當日的情形,馮紫英忍不住目光望過去,而后面馬車的布簾掀起了一條縫隙來,正對上黛玉那明眸俏靨。
兩雙目光匯聚在一起。
段喜貴已經在門上候著了。
看見馮紫英和另外一人下來,而角門打開,后面那輛馬車則直接駛入,倒是讓段喜貴有些詫異。
“鏗哥兒。”
“表兄,只是榮國府家璉二哥,璉二哥,這是我表兄,你叫他段三哥就行。”馮紫英簡單的為賈璉和段喜貴介紹了一番,免不了是一番寒暄。
后面下車的幾個女眷,馮紫英就沒有替段喜貴介紹了,段喜貴也很知趣的不問。
當下這位表弟已經不是昔日的表弟了,實打實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便是知州府尊見到也要客氣幾分,段喜貴是知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