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左良玉分手,馮紫英就徑直去了一家售賣紙品的店鋪。
這東昌府不愧是山東有名的商賈之地,隨便一處街巷亦是店鋪琳瑯,這萬壽觀旁邊的古棚街便是繁華所在,有好幾家售賣文房四寶的店面,看上去都絲毫不比那京城里的店鋪遜色多少。
馮紫英選擇了一家店面最典雅莊重的鋪子進去,見有客人來,一名伙計早已經招呼起來,但一瞧馮紫英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便有些失望,不過看在馮紫英的打扮裝束份兒上,倒也還是恭敬。
“小郎君可是要些物事?”伙計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
“我要做幾份名帖。”馮紫英也不客氣,“讓你家掌柜出來,我有事吩咐。”
見馮紫英年齡雖小,但是氣勢卻足,伙計也不敢怠慢,趕緊招呼自家掌柜。
掌柜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鼠須男子,一身紫褐色的曳撒,腰系小絳,看上去倒也精神。
“小郎君可是要制作名帖?是自家拿回去制作,還是要請本店代為制作?”掌柜一邊小心的打量著馮紫英,一邊笑著招呼:“本店紙品品種甚多,品質上優,若是要自行制作,小老兒推薦白錄羅紋箋,這是青檀樹皮所制,乃是江西鉛山名品,…”
“可還有更好一些的?”馮紫英對這玩意兒其實并不在行,但是如果陳敬軒所言不虛,這喬應甲尤重禮節,但他又是都察院出身,這第一次見面倒是如何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進而讓自己能一見其面,也是讓其頗費周章。
掌柜的略感吃驚,這白錄羅紋箋不敢說是這東昌府最好的紙品,但也絕對稱得上是上佳之物了,便是尋常生員士紳一般也不會輕易用此紙,他也是覺得對方年齡雖小但氣度不凡,加之又是要制作名帖,方才這般推薦。
“倒是還有,松江府所產五色蠟箋,只是花費要貴許多。”掌柜沉吟了一下。
“還有更好的么?”馮紫英索性挑明,“將你家店里最好的拿出來,若是沒有,我便到隔壁去,…”
掌柜的見馮紫英如此,只能苦笑著道:“這位小郎君,再有便是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了,只是這等紙品若是只用來作名帖,委實…”
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乃是店里的鎮店之寶了,尋常人根本就用不起,若非大家墨寶,根本不可能用此物,沒想到這個少年郎卻是恁地擺譜。
聽得對方念了一大串啥青花鳥格眼,馮紫英也估摸著這應該是這家店里最好的紙品了,也不多廢話,“我要制作幾份名帖,你店中或者這左近可有精擅此道者,若有,便替我請來,…”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馮紫英,見對方口氣如此之大,也有些吃不準,這幾份名帖用紙倒是不多,便是加上外邊錦紙封袋,也不過一二兩銀子,換了尋常人自然讓人咋舌,但對寶云軒來說,卻又不算什么。
這等在外的生意人眼光自是不俗,眼見馮紫英這般氣勢,倒也存著一些別樣念頭,笑著點頭:“若是小郎君信得過,這萬壽觀中便有箬山居士一筆丹青稱得上我們東昌府大家,這制作名帖,倒不是自夸,寶云軒若是說第二,東昌府便無人敢稱第一,…”
馮紫英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他自然也能明白這等商人的心思,點點頭:“那便如此,這是十兩銀子,無需找還,便替我制作五份名帖,,我便在這店堂里等候急用,且讓我看看這東昌府寶云軒的水準。”
馮紫英是真急。
按照陳敬軒的說法,李三才重要事務一般會是放在午間,也就是寅時到午時之間來議,越重要的事情越放在最后。
屆時,他可以幫自己提一提,但是具體李三才會怎么來做出決斷,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陳敬軒甚至覺得這事兒很難有一個比較快的結果。
按照李三才的習慣,弄不好就會拖上一兩天,看看濟南那邊山東都司會同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那邊有沒有什么態度,不太可能這么遽然拿出什么動作來。
這也是馮紫英的判斷,但他不能容忍這種情形的發生。
濟南那邊三司要拿出解決辦法來,估計也是兩三天后要摸清楚臨清城內情況之后的事情了,然后再來請兵調動,等到出兵臨清,那真的就是水過三秋了。
所以他才準備兵行險招。
如陳敬軒所言,關鍵在于巡漕御史喬應甲的態度,而這人又恰恰是和李三才不對路。
這也意味著李三才如果態度不太積極,可能就會因為喬應甲的反對而作罷,等一等看一看是最穩妥之舉,這也符合這些官員們的心態,反正主責不在自己。
從陳敬軒那里得知喬應甲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時馮紫英就有些想法了。
林如海也是元熙二十六年的進士,這是賈雨村所言,應該沒錯,那么借這個緣故去游說一番,未必就沒有希望。
這些御史也并非清白無暇不近人情的角色,而且尤其是像喬應甲這種在科道里打滾了一二十年的人物,豈有不通人情世故的道理,這一點馮紫英很肯定。
喬應甲很講究,一般人要見他很難,甚至比見李三才更難,他是御史,很注意這一點。
以馮紫英現在的身份,很難見到對方,所以更談不上遞話了,所以他才煞費苦心的要來精心制作一份名帖。
據說喬應甲很看重第一印象,這也是陳敬軒所言,似乎他已經意識到了馮紫英不肯罷休,是要去見李三才和喬應甲,雖然不太看好,但是還是給了他一些提點。
一份名帖二兩銀子,這絕對是天價了,尋常三分銀子一張名帖,當然是自己手書,但論材料也就是一二分銀子就算是非常頂級的材質了,當然加上名家手書論價了。
其實馮紫英的毛筆書法功底不淺,前世中他就很喜歡閑暇時習練書法,但這一世卻不行。
這手都要比前世小許多,十二歲的手,你能和成年人大手相比么?估摸著要把這筆書法本事撿起來,還得要好好磨合一段時間。
掌柜所說的箬山居士肯定專門和他們這間店鋪有往來的文人,這年頭文人也不好混,尤其是鄉試不過而又不愿意再回去守著家里的清苦營生的秀才們,很多就要自謀生路。
這北地還要好一些,江南那邊據說此類雅風謀生的風氣更甚。
那位箬山居士來得倒是挺快,一身道袍,聽得有十兩銀子相酬,原本淡定的表情頓時變得眉花眼笑。
但不得不承認這位假道士一手書法委實讓人嘆為觀止,在問了馮紫英的要求之后,立即揮筆,居然是典型的瘦金體。
馮紫英前世好歹也是習練過書法的,這瘦金體據他所知好像在元代以后就不怎么流行,沒想到居然在這臨清城里還能遇上一個大家。
見馮紫英大為震驚,這假道士頗為矜持的道:“小郎君,值得這十兩銀子吧?”
馮紫英無聲的點點頭,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配上瘦金體手書,委實看上去格外醒目。
對于這類非自己手書的名帖制作這位箬山居士大概也是見慣不驚了,要見上官,要拜會重要人物,但一筆字又拿不出手,甚至有些商賈人家連字都寫不來幾個,怎么辦?那就只有請人了。
給點兒潤筆費,留個好印象,也算物有所值。
馮紫英一筆字倒不至于拿不出手,但是喬應甲是第一次見面,要給人家留下一個深刻印象,才可能面見自己,那么這名帖就要做得格調不俗才行,所以他才行此下策。
至于說日后戳穿,那是以后的事情,自然有其他辦法來彌補,但現在就只能如此了。
打發走了那箬山居士,這掌柜也是格外殷勤,顯然是在知曉馮紫英是要面見那漕運御史。
漕運御史何許人,這東昌府自然無人不知,等閑人怕是連門都不敢過,便是東昌府府尊同知這等老爺,只怕也輕易見不到,這小郎君居然要去晉謁,雖說這花頭不少,但那也不一般了。
見那掌柜又是奉茶,又是陪在一旁,馮紫英何等聰慧,自然也明白對方心思。
這年頭商賈人家狀況要比前明好許多,但是畢竟也是四民之末,而且在這運河沿岸某營生,無論是哪一行,若是能攀附上漕運衙門里的人物,那都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即或是攀附不上,若能結一份善緣,也是好事。
這小郎君看年齡不過十二三,名刺上卻用詞“晚生”,自然非同凡響,若是真蒙那巡按大人一見,那可真的就不簡單了。
這般人物最是能觀風辨色,見縫插針,所以有此機緣,自然是要伺候得妥帖無比。
這店中自有專門制作之人將那手書的白錄紙好生裁剪,封貼,然后裝袋,不到一炷香時間,幾份容色艷麗制作精美的名刺便雙手奉上。
馮紫英也不客氣,略微點頭,便轉身就走,那掌柜也是欲語還休的模樣,倒是頗為讓人好笑。
最終馮紫英還是留了幾句話,那掌柜才喜滋滋的恭送馮紫英離開。
這一番光景,馮紫英是越發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這個世道正在和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