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靠在墻壁后,望著黑魆魆的天際,急速思考著。
“二郎,那邊的宅院是任家的吧?”任家也是臨清有名的望族,任園更是臨清左近聞名的園林。
任家上一任族長任正林曾經擔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其三弟任正山也曾經擔任過安慶知府,另外一支也有一位中過二甲進士,并且現在還在南京禮部任侍郎,所以這任家算是真正的臨清名門,不過任家在東昌府也有宅邸,大部分家族成員都居住在東昌府,這所宅院也和馮家相似,只有寥寥幾人守屋。
“呃,是的。”馮紫英吞了一口唾沫,立即反應過來,“馮大哥,你是說我們從任家后園翻過去?”
“嗯,我們馮宅都被賊匪占了,想必任家也已經差不多,但是這后園即便是賊匪占了,估計也不會有人關注,所以…”
左良玉立即興奮起來,“任家后園圍墻外有一株大槐樹,我原來就從那里翻上去過,…”
“那正好,我們就從任園翻過去,沿著任園的后圍墻一直可以走到石牌坊對面,從他們的東耳房翻出去,看看有沒有機會到板井街那邊。”
之所以馮紫英對任園有印象,實在是馮任兩家都算是臨清的望族,但馮家除了馮紫英祖父這一脈算是遺留下來了外,其他幾支都不太爭氣,不像任家在這臨清枝繁葉茂,還在東昌府也開枝散葉,遠勝于馮家。
馮紫英才來臨清時就注意到了這和馮家比鄰而居的任家,感覺這任家比老馮家更牛,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大名鼎鼎的任園就是這任家的,占地百畝,堪稱豪奢。
轉過拐彎處,馮紫英意見就看見了任家宅院外一株起碼有三丈高的大槐樹倚著院墻,他也有些好奇這樣一株明顯對宅院可能產生治安威脅的槐樹為什么會沒有被任家給砍伐掉,而是任其在這里保留。
那左良玉似乎也看出了馮紫英的疑惑,低聲道:“據說這株槐樹是任家的風水樹,必須要保留在宅院外,讓其能在院墻外為人家遮風擋雨,方才能使任家一族長盛不衰。”
左良玉指了指那株樹,又特別畫了一個弧形。
“您瞧見沒有,這院墻原本是可以把槐樹包攬進去的,就是聽了風水先生所言,才有意把它放在墻外,但是又不能挨著太遠,否則就不能替任家遮風擋雨了,好在任家在這邊也沒有怎么住人,尋常蟊賊也不敢去招惹任家。”
這年頭無論是豪紳望族還是詩書大家,對這風水一說都是相當重視的,所以有這種情形也很正常。
“走,管他什么風水樹,今日我們都要把它踩在腳下。”馮紫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難道這任家就對此沒有半點防備?”
黑夜里看不見左良玉臉上有什么表情,但是馮紫英能感受到對方肯定很是得意:“馮大哥,怎么可能?任家后園的獒犬厲害可是盡人皆知的。”
“啊?”馮紫英陡然止步,但迅即反應過來:“你有辦法?”
“嘿嘿,在外邊闖蕩豈能沒有一點兒防備?”左良玉嘿然一笑,從腰間拔出一管竹管,小心翼翼的倒出幾滴液體在自己身上涂抹一番,然后又替馮紫英涂抹上,這才道:“這是我去年從一家在咱們臨清關帝廟擺碼頭的戲班子那里弄來的大蟲尿,這皮囊袋里還有幾撮虎毛,都是避犬的上佳物事,管他什么獒犬,聞之都要退避三舍。”
馮紫英不得不承認自己把這個家伙帶上真的是最明智的抉擇,只怕馮佑跟自己都沒有這家伙這么方便。
伴隨著爬樹,悄然翻越圍墻,沿著圍墻滑入任園,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后,幾道黑影慢慢退后消失了,想必這就應該是任園留守在后園的獒犬了。
“走!”馮紫英示意左良玉跟上,兩個人半弓著身子沿著圍墻旁邊的小徑疾步前行。
任園很大,而且是呈現出一種月牙形的形狀將整個宅院的后半部全部包攬起來,其間既有池塘回廊,也有假山庭院,只是晚間看不清楚這等美景,二人也沒有那么多心思。
“二郎,你來過這里?”
“來過幾次,外邊都說這里都是金山銀山堆出來的,我就進來看了兩回,但是連半個銅錢都沒見著,啥鑲金嵌銀的東西都沒有。”左良玉連連搖頭,“反正我是看不出這里有啥好的。”
馮紫英倒也不在意,這等園林自然不是左良玉這等軍戶子弟所能欣賞得來的,換了自己,也一樣。
“那邊就是靠東墻耳房了,咦,有人過來了。”左良玉比馮紫英靈活得多,熟悉路況的他在這任園中輕車熟路,顯然是來過多次“尋寶”未果,一直不甘心。
看見兩個人影漫步過來,兩人都未料到這么晚了居然還有人從那邊游廊里走過來,縱然是崗哨也不該在這后園了來巡邏才對,只是避無可避,好在一旁便有一處假山,二人便一閃身藏匿于假山后。
兩個人步伐有力,但是卻走得不快,走到假山附近時更是放慢了速度。
有些急促的話語低沉而有力,但是卻聽得馮紫英和左良玉大吃一驚。
左良玉是因為聽不懂,馮紫英則是聽得懂零碎的只言片語,這是倭語。
他在京師國子監時曾經和四夷館的通譯有過接觸,這倭語和現代日語一些詞法語句還是有些很大差別的,但是總體來說已經一脈相承大體一致了,這二人的對話他只能零碎的聽到一些詞語,其中一個人提及到了“剛毅大將閣下”,這讓他有些耳熟。
前世中他也比較喜歡讀書,紅樓夢早就讀過了,只是后來需要調整情緒,才又把脂本石頭記拿來重新好好溫習了一番,山岡莊八寫的德川家康他零碎看過幾本,但都沒看完,就看了一個大概,不過德川四天王他還是知道的,神原康政號稱“剛毅大將”,這兩個倭人居然能提及神原康政,不得不讓他感到驚訝。
“健次郎,我等在中國之地不能再以故土之言交談,秀次閣下再三叮囑我等,以防露出行跡,…”
“嗨!”另外一人立即應道:“利吉,我…”
“我怎么和你說的,不能再用故土之言,也不能用故土的風俗語氣!”聲音嚴厲起來,“這幫白蓮教徒雖然總的來說不值一提,但是中國之地幅員遼闊,人口眾多,這數千人中大多碌碌,卻其中只要百人中有一二杰出之士,匯聚起來都不可小覷!我等若是稍不小心,被他們窺出端倪來,我等身死事小,耽誤了將軍閣下大事才是百死莫贖!”
語言已將變成了字正腔圓的漢語,只不過帶著一些南直隸那邊的口音,卻不知道這兩個倭人究竟是何來歷,居然如此小心,而且一口流利的漢語甚至還能帶一些地方口音。
“我知道了。”另外一個語速更慢的聲音應該對自己伙伴很尊重,語氣也有些恭敬,“只是秀次閣下要我們混入這幫白蓮教徒中有何意義,這幫家伙從魯南過來,先前還以為他們要起事造反,但現在看起來又不像,那內城雖然堅固,但是城中衛軍已出,不過區區幾百人守城,縱然這幫人也不堪,也當輕易拿下才是,…”
“我現在也不確定他們的意圖,咱們是以南直隸松江府大傳頭代表來觀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喚作利吉的男子似乎是在沉吟思考,“他們的高層我們尚未見著,按理說,那教主從北直隸而來,這邊臨清的傳頭和掌經一類的角色未必能見著,倒是那徐姓的總傳頭十分精明,在巨野、鄆城那邊傳教居然把手伸到了這邊來,倒是一個人物。”
“你是說那半遮面的男子?”那名叫健次郎的男子沉聲問道。
“嗯,那廝異常謹慎精明,周圍隨時有人遮護,我聽聞此人便是那教主的嫡傳弟子,只是不知道此人籍貫何處,真實名字,而且我估計就算是他身邊人,除了一二心腹外,只怕都未必知曉其真實身份。”
“利吉,我等要在這中國之地呆多久?這等漫無目的的漂泊,何時才能返鄉…”
“哼,才兩年你就厭倦了?秀次閣下為何選我們來中國之地?文祿慶長之役猶如昨日,至今我也不能忘記碧蹄館一役我身畔健二、俊生、京隆他們就在我身邊呼號呻吟中死去,蔚山之戰,若非清正大將一力苦守,若非秀元和長政將軍及時趕到,我等早已成為冢中枯骨,蓄水池里堆滿了我的同伴尸體,連求一塊馬肉都不得,活生生餓死者不可勝數,可我等回鄉,又有誰還能想起我的袍澤們?敗者不配有被記起的資格,所以…”
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凄厲而高亢,但是瞬間就意識到了什么,又低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