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翁咳了一聲,兩手抓著手里的木拐,表情嚴肅。
“這病,好發在青壯年和娃娃的身上,大人還能挺一挺,娃娃得了那就是個死,沒活路了。”老翁皺起眉頭來,“這病在江洲誠里鬧了一冬,家家戶戶都不敢叫孩子出門。”
那老翁又道,“一開始,因為江州府里從來沒人得過白纏喉,所以大家都沒往那方面想。后來是咱們杏林館里的老大夫趙何仁遍尋醫書,終于在前朝的《瘡瘍全書》里翻到了這病,才真相大白。
“這趙老先生連夜將事情報去了州府衙門,公羊大人次日便同時向京城和涿州府兩邊遞了求救折子,急尋名醫前來支援。”
“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呀,涿州府那邊的大夫趕在年關之前就來了。等升明四年初,皇上也從京城派了大夫來,一位叫柏世鈞,另一位叫柏奕。
“聽名字就知道了,這兩個人是父子,可又不是普通父子——他們倆那都是太醫院里一等一的名醫,所以皇上才會將江洲誠的擔子,交到了他們身上。”
“這江州府前立著的兩塊石碑,也和京里來的這兩位大夫脫不開關系。”
柏靈在一旁聽得五味雜陳。
沒想到柏奕和柏世鈞北上的事情傳來傳去,最后竟傳成了這樣的君民佳話。
“先前涿州府來的大夫們,大都是軍醫,那都是老江湖了,”老翁繪聲繪色地伸手比劃,“他們一到城中,看過了病患,當即就認出這病確如趙老大夫所言,就是‘白纏喉’。只是白纏喉這病到底不好治,他們也只能像從前涿州府軍營里頭一樣,熬制湯藥,分發給病患。
“可江洲不比涿州,江洲人多地少,氣候也濕潤些,總歸城里的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地病倒,風頭緊的時候,大家嚇得連藥都不敢去領,生怕被這妖風鎖了喉。趁著晴日的晚上,大家都想方設法地往別處逃…”
老翁說到這里,不由得拿手中木拐輕輕頓了一下地。
“不過事情在兩位太醫來了之后,又不一樣了。”老翁笑道。
“兩位大夫藥到病除?”李一如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哪里有那么神呢,病去如抽絲啊,何況是白纏喉這種頑疾。”
老翁撫須道,“這兩位柏大夫抵達江洲后不久,就告訴大伙兒不用怕,這病呢,靠直接傳播和飛沫傳播,只要平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和人講話隔上三尺遠,且咳嗽噴嚏的時候要拿手絹掩著口鼻…就能防住。”
李一如歪了腦袋,“聽起來…挺容易的啊?”
老翁顰眉看了他一眼,“怎么容易?當年光是守住福安寺里的那些善男信女,就抽調了咱們江州府三千的精銳!守了足足半個多月呢!”
“福安寺?”李一如不解,“這關…佛寺什么事?”
見李一如表情困惑,老翁的臉上又顯露出自得的神色來,他輕聲道,“福安寺是咱們江州府最大的佛寺,平日里去燒香拜佛的信徒就絡繹不絕,更不要說是白纏喉鬧得最兇的時候了。
“那會兒大家不懂啊,都相信廟里的香熏一熏,邪魔也就被驅散了,當時還有人賣佛土和香灰,說拿這些東西沖水服用,就能百病不侵。可那些佛土貴得很,平頭百姓買不起,也就只能在山上發愿。
“當時正趕上二月二十八,是福安寺一年一次的禮佛大典。雖然先前官府再三重申,疫病期間,民眾不得聚集,寺里也早早宣布那年的大典取消了,但不少害了白纏喉病的人家,還是趕在二月二十七的晚上,把自家的病人抬上了山。
“那都是走投無路的人哪,只能求佛祖庇護。
“柏大夫料事如神,一聽二月里有禮佛盛事,就猜到先前官府的通告會不管用,但當時離福安寺的禮佛大節已經不遠,再要攔截已經不易,更何況這些人知道官道上查得緊,都是趕著小路去的,防不勝防。”
老翁又捋了一把胡子,“所以官兵們全副武裝,潛在山腳,等到二十八天一亮,官府當即下令封山,直接征用福安寺和所在山林作為醫治之所,又抽調了一批大夫過去,按著先前說的辦法把所有人隔開安置。”
“白纏喉這病最多五天發病,當時所有人都被關在山上待了五日,沒有發病的就放下山,其他人剛好留在寺里養病。”
老翁看了李一如一眼,“要不說京城來的太醫見多識廣呢,這些事情你不提前說想得到么?一個粗心大意,就是功虧一簣呀。”
李一如笑道,“受教了!”
“那會兒做的事,還遠不止這些,”那老翁又道,“當時城里也人心惶惶的,官府下令宵禁,每天夜里都有巡兵敲鑼,和大伙兒喊‘隔三尺’‘防飛沫’的保命三字經。
“州府的杏林院、城北的幾處高門空宅,還有城南的一些個老倉庫…那會兒全都被征用了,用來安置病患。這也是因著柏大夫的提議,多一個病人在外頭就多一個傳染的源頭,很容易導致又多一批新的病患。
“現在那些地方也都立著碑呢。”老翁頗為感慨,“就這么著,白纏喉在江洲誠里鬧了兩個多月,到四月就散了!這樣的大捷,你翻遍史書,也是沒有的。”
周圍傳來一陣嘖嘖聲。
那老翁撐著腰,表情中滿是自豪,“一會兒進了城,你們還可以好好看看咱們江洲誠的街道,江洲城里的排污渠都是暗渠,極少有明溝,好幾處排污用的老滲井也不用了——這也是三年前柏大夫倡議的。這樣到了夏日,地面的污水不會招惹蚊蠅,沒了蚊蠅,瘧疾也就少了。”
說到這里,他忽然嘆了一聲。
“可惜啊,”老翁望向石碑,“可惜老天無眼,兩位柏大夫都沒能看到暗渠建成的那一天,就被青袍匪給害了。
“你們眼前的這個石碑,就是升明四年,皇上北巡時為兩位太醫立的。”老翁指著不遠處的石碑說道,“正面是當初柏奕柏大夫的豪言壯語,碑后則刻著那年殞命的所有醫者姓名。
“我們江洲百姓,到現在都記著他們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