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柏靈睡不著,坐在床邊為念念守夜。
她打開了窗戶,月光飄灑進來。
就在此刻,她忽然想起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那個故事里寫的也是一家花窯,它秘密地接待那些已經老去,不再有性能力的老人。
在某一次旁聽文學院的賞析課時,柏靈聽到了這個故事。
正值青春的美人在服藥之后毫無知覺地躺在床榻上,次日醒來后,他們對前一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渾然不知。
故事荒誕,但是川端康成的行文毫不下作,反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美。
這是川端康成的晚期作品,柏靈記得,文學院的老師著重提起了當時作者的心理狀態,并將這部作品里的病態和憂郁,都歸結于作者自身的消沉和頹廢。
她記得當時的課堂里,同學們隱隱發笑。比起文學上所謂的美,這種病態所帶來的獵奇更讓人興奮。
柏靈當時想了很多,像老年人的性需求這類社會問題在她本專業的課上就會討論,而看著同一個教室里其他同學的表情,她又想起人們對性的恥感,和因為性的壓抑,在其他事務上尋求的更加洶涌的補償…
總之她想到了很多,但唯獨沒有去想故事里的“睡美人”本身。
或許是因為這些美人的象征意味太重,反而令人忽略她們作為個體的意志;
又或是因為在作者的視角里,她們太像是美則美矣的玩物,以至于讀者會為這年輕的身體美而嘆惋,會為她們的境遇唏噓…
但她唯獨沒有將自己代入到這些美人的視角,去反向審視作者筆下那個作為客人的“我”。
故事里的美人是沉默的,不論是對她們的客人,還是對書卷外的讀者。
但這也正常,沒有人會料想這樣的命運有朝一日會落在自己、或是臨近者的身上吧…
柏靈望著床榻上的念念。
小朋友一腳蹬開了被子,柏靈又重新將被角蓋回來。
念念才三歲,伸手差不多能夠到柏靈的腰,抱在懷里大概三十四斤重,正是最可愛的時候。
而每每想到湖字號里會有人拿她們做生意,柏靈就覺得渾身都顫栗起來。
她低下頭,忽然又想起小滿,如果小滿還活著,今年差不多要十歲了吧。
柏靈早就已經記不清小滿長什么樣子了,但在想起來的時候,她還是會覺得眼眶一熱。
那時她還是宮里的司藥,父親和柏奕都還是在太醫院做事的醫官,十四也一直在近旁護衛陪伴。
然而那一晚她和柏奕還是差遣不動在吟風園的親衛,十四歷經曲折,也沒有留住小滿的性命。
當初在樓上擲釵、有意引人上鉤作樂的林婕妤已經死了。
而她說到底也不過是這百花涯里曾經的一片紅花,在宮里宮外的波詭云譎里覆滅…覆滅的又何止是林婕妤一個。
在這個世道里,好像從來沒有人能保證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柏靈伸手再次揉了揉眼睛,她覺得心里像是有個聲音,要對著虛空疾呼高喊為什么、憑什么,但她自己又隱約明白那個答案。
屋門忽然慢慢開了,柏靈抬頭,見艾松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望見柏靈,她嘆了口氣,小聲道,“…你果然還沒睡。”
“睡不著。”柏靈低聲答道。
艾松青抬手向柏靈揮了揮,示意她過來,柏靈起身,望了一眼念念,然后跟著艾松青出了門。
“怎么了?”柏靈問道。
“我也睡不著,就來看看你,”艾松青輕聲道,“和你聊聊天也是好的。”
柏靈看了看她,“你明天不用早起去樂坊嗎?”
艾松青搖頭,“…明天休息,樂坊和梨園里都不用去了。”
艾松青說著,用火折點燃了客廳的燈,外頭值守的侍女望見燈火,便走過來看了看。兩人趁這機會,正好讓她去叫兩碗面端來。
夜里熱度退下,不像白天那么熱,正是舒服的時候,艾松青和柏靈兩人都出了屋子,靠在外頭走廊的欄桿上遠眺。
在她們腳下,今夜的蘭字號依舊燈火通明。
“你怎么也睡不著?”柏靈問道。
艾松青笑了笑,輕聲道,“我跟你說,你別笑我。”
柏靈看著她,點了點頭。
“我之前躺在床上,就在想你說的,李姐把自家的米和面送給鄰居的事情。”艾松青的目光微微垂落下來,“其實仔細想一想,我也懂她。”
柏靈沒有說話。
艾松青接著道,“我小時候,有一次我爹要和我伯伯一起進京述職,臨行前問了家里的幾個孩子,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都想了好久。
“艾芊她們幾個女孩子有的要了衣服,有的要了首飾,我也跟著要了花繩串子…”艾松青抬起手腕,“就是可以繞在腕子上的那種繩飾。”
“嗯。”柏靈點頭,“看到過。”
“平京這邊花繩串子特別便宜,花樣又多,真要是用買衣服買首飾差不多的錢來買這個,估計能拉上一車回去。”艾松青沉眸笑道,“所以我爹不僅給我買了一大盒的花繩串子,還帶了好些珠花和這邊染好了色的細繩回去,讓我自己編著玩。”
“真好。”柏靈輕聲道,“…然后呢?”
艾松青的聲音很輕,“她們要了衣服,首飾的,東西穿著、戴著,久了就不新鮮了。不像我的花繩,每天都可以換個花樣,而且就算一個樣子的花繩看久了不喜歡,我還可以拆了它重新再編一個。
“所以那段時間,我頭上,手上戴的東西,基本就沒重過樣。”
“…嗯。”柏靈點了點頭,心里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已經有了預感。
果然,艾松青嘆了口氣,“結果其他幾個姐妹就生我的氣,但又不和我講,就是忽然不和我玩了。
“后來這件事還連累我哥哥挨罵,帶我的乳母趕緊把我的那些花繩分了,挨個兒給幾個姐妹送過去,事情才平息下來——可我后來也從來沒見她們幾個戴過,也沒有人和我客氣或是道謝。”
艾松青的表情微微和緩下來,“事情已經過去好久了,但我一直記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