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一個科室,換了一個工作節奏,沒換的是工作時疲憊的心情,生活就是看見它的陰暗面,仍舊要熱情地擁抱它。
盡管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
前組病人5床也是過來做動靜脈內瘺的,他原來做的內瘺已經不能再用了,而且也已經形成了一個葡萄大小的血管瘤,在手臂內側,已經從身體里面脫離出來了,能看到動脈的搏動感。
當我們看到這樣的體外血管瘤的時候,真的都是驚呆了,又是一個有病不及時就醫,拖延成大毛病的例子,動靜脈內瘺形成的血管瘤已經有葡萄大小,脫垂在手臂內側,岌岌可危,因為手術檔期排得很滿,還有好幾個尿毒癥患者急需做內瘺,所以他住進來之后沒能立馬安排做手術,再者血管外科的大主任(就是之前章節提到過的女魔頭,晚上十點的飛機,她能做手術做到九點,然后打車去機場,飛去另一個城市的手術臺繼續做手術)也不在科室坐鎮,她去廣州做學術交流了。
5床這個大爺也是從外省趕來,我們女魔頭的名聲在外,整個科室里面都是血管疾病的疑難雜癥,女魔頭倒是很少直接接手病人,先丟給她手下的一批小嘍啰,小嘍啰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癥她才會出手,然后小嘍啰們免不了要遭受一頓精神拷打。
這個大爺姓何,脾氣也是很古怪,很不配合我們的工作,讓他保持床單位清潔,他總是讓家屬睡在他的病床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經常坐在病床上吃東西,床上總是有著各種顏色的碎屑,有的看上去像食物殘渣,有的碎屑看上去又像是鞋底板上的泥渣子,囑咐他任何注意事項他總是當耳旁風。
不過也是,倘若他是一個就醫依從性較高的患者,也不至于血管瘤都脫垂到體外了才來醫院。
我們老師對這樣依從性低的病人都很無語,甚至有些脾氣比較急躁的老師,直接背地里統稱這樣的病人為“厚臉皮”,我覺得,溝通無效是因為沒有建立信任,病人不信任醫務人員,才拒絕接受醫務人員的建議和勸說。
十一月的上海也是寒風凜冽、魔法寒冷,5床要重新在另外一個胳膊上做個動靜脈內瘺,把這個壞掉的內瘺切掉,為了確保手術的成功,我們要先看看他另外一只胳膊的血管情況,適不適合做新的動靜脈內瘺,于是乎,安排他今天上午十點去造影室做血管造影。
病房里面有空調,暖洋洋的,病人們只需要穿一件單薄的病號服就行了,但是走出了病房就是沒有中央空調的區域,冷得很,“5床,何大爺,走,我們去做造影啦!”我故作積極地招呼他。
說到這里就要給大家再普及一個心理學概念,“人格面具”,顧名思義,就是大家理解的面具的意思,而我的面具就是在病人們面前表現出積極的狀態,我總是戴著一副積極的面具,做什么都積極,希望能感染到他們。
我對你的病情都這么積極,請你千萬不要放棄治療。——我的積極面具。
何大爺剛才還在跟家里人笑顏嘻嘻地聊天,轉頭瞥見我,臉色馬上就冷了下來,“走呀!”我積極地向他招手,仿佛不是他去做血管造影,而是我去做血管造影,他對所有醫務人員都是一副冷臉,擺著這張臭臉,給我們臉色看,他不情愿地從床上起身,朝我走來。
“外面冷,你披一件外套。”我好心提醒道,他不說話,半天才不屑道,“沒事,我不怕冷。”
我還是堅持讓他帶一件外衣,“你去幫你爸爸拿一件外套吧。”我對跟在他身后的兒子說道,他兒子倒是比較配合,轉身抄起床邊上的羽絨服,跟上前來,披著他爸爸的肩上,何大爺陰沉臉跟在我和老鄒的身后,一路上我總想找個話題跟他說兩句話,拉近一下彼此之間的距離,奈何大爺板著臉,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譬如說,平時我會問病人的問題: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樣?最近大小便還正常嗎?早上/中午/晚上在醫院吃得還好嗎?家里人來病房探視了嗎?住院有沒有覺得很無聊?類似于這樣的話題,一是為了關心一下病人,二是為了增進一下和病人之間的交流。
但是何大爺全程黑臉,不給我開口的機會,我只能在他走錯路的時候說,“這邊,何大爺。”“上電梯,我們下4樓去造影室。”“你外面等一下,喊到你再進來。”
我跟老鄒進到造影室的里面,先做了其他病人的血管造影之后,老師才傳喚何大爺進來,喊了半天,不見何大爺人影,“難道回病房了?”我心里疑惑道,不過按照何大爺特立獨行的性格,獨自回病房-拒絕做檢查,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病人人呢?”造影室的老師暴躁地轉頭問我們,“我跟他講了讓他在門口等著的…”我小聲嘀咕道,“我出去看一下,老師。”我舉手跟老師說道。
“搞快點!”老師暴躁地大聲說道,“后面還有好多病人呢!”“中午不要吃飯了?!”“快點去把病人找到!”
因為時間已經到上午的十點多了,平均一個血管造影要做一個多小時,如果遇到復雜情況,時間會很久,造影室的老師很怕耽誤她中午吃飯的時間,所以才這么暴躁。
進造影室也是需要更換無菌衣才可以,從造影室出去也得更換外出衣服,進來又得重新更換無菌衣,很麻煩,我火速脫掉無菌衣,(我有的時候會打趣道,這以后要是偷情,穿衣服、脫衣服特別快),火速穿上自己的白大褂,奔出造影室的機房。
我一探頭往外看,何大爺不在我指定的地方等待著,“人跑哪兒去了呢?”我有點窩火,可能回病房了,我心想,于是立馬往電梯口走,這個時間點擠醫院的客運電梯是非常耽誤時間的,這么一想,我心里便更焦躁了,腳步便不自覺地加快了很多。
剛跑出造影室門口的等待區,轉角便看到何大爺一個人站在大廳的角落里,我屬實想數落他一番,但是生生忍住不說,“你怎么在這里?”我壓抑著內心的責怪,溫和的問道。
“太冷了,這個角落還暖和些。”何大爺說道。
“4樓的檢查大廳是開放式的,當然冷了,”我說道,我剛讓你帶件衣服,你不帶,要不然凍死你,當然后面的這些話我就沒說了。
“到我了嗎?”他問。
我拉著他的胳膊,催促道,“對啊,到你了,找不到你人,我還準備回病房找你呢!”何大爺不說話了。
我拉著他胳膊,把他推進2號機房,“進去吧,我也會進去的。”看他躺倒造影室機房的床上,我便從員工通道進去,然后火速脫掉自己的衣服換上無菌衣。
造影室老師預計何大爺的造影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她還訂了中午的外賣,沒想到何大爺右臂的血管有心臟的反流,還有兩根血管折疊迂曲,這讓我們犯了難,為了確保能給他順利地重新做一個動靜脈內瘺,何大爺的造影做到了下午的兩點多…
我餓得前胸貼后背,女魔頭的小嘍啰們焦慮5床的情況要不要跟女魔頭匯報。
我沒有注意到何大爺在側頭看操作室里面的我們,而我們則在焦慮地盯著顯示器上他的造影成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