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法華匯①。
村北一位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正在給自家一園子大白菜潑糞。
他衣著樸素無華,相貌平平,看上去并無什么出彩之處。
只是臉上帶有兩分愜意的恬然,似乎對眼下的生活還十分知足,讓人看了情不自禁生出一股舒適感。
“徐秀才,官府里有人找你。”
一位老農朝這邊跑來,大老遠就沖那年輕人喊道。
“誰找我?”
那年輕人愣了一愣,隨即放下手中的糞瓢,循聲而望。
只見老農后頭跟著兩人,兩人衣裝甚是華貴,與他形成鮮明的對比。
再踮足一看,兩人后頭還跟著一大隊人馬,有官,有侍衛。
嚇得那年輕人渾身一激靈,最近也沒有做違法亂紀的事兒啊。
竟一個也不認識。
老農已經跑到那年輕人身邊,沖年輕人擠了擠眼,輕輕地道:“徐秀才,這幫人開頭可不小咧。”
領頭兩個不是別人,正是馮保與徐爵。他們找來這里可廢了一番工夫。
“請問你就是徐秀才嗎?”
馮保走上去親口問那年輕人。
徐爵不明白老爺為何要這么做,從南京找到松江,還非得親自來,要找的居然是一位窮酸的秀才。瞧人家,身上飄散著一股嗆鼻子大糞味兒。
“我是姓徐,也是一位秀才,只不知先生找的人是否就是我。”
那年輕人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心平氣和地說道。
“你姓徐名光啟,字子先,萬歷九年進秀才,因家境不好,在家教書,閑余時間喜歡研究農業對嗎?”
“正是在下,不知先生…”
“那找的人就是你。我從北京來,是司禮監掌印馮保。”
“…”徐光啟怔愣不知如何應對,馮保誰不認識?只是他一個窮酸秀才,馮保特意從北京來找他?
“我是奉萬歲爺之命,特意前來見你的。”馮保又補充一句。
“…”徐光啟更是一頭黑線,是不是自己在做白日夢呢?卻見老農沖他一個勁兒地點頭,還用身子碰了碰他,原來這是真實的,不是做夢。
“喂,我家老爺與你說話,你怎么愣著像個傻子似的?”徐爵看不過去,忍不住朝徐光啟喝道。
“說什么呢?滾一邊兒。”馮保一個大白眼過去。娘的,秀才被皇帝爺找,是誰誰不傻?
“…”徐爵立馬兒閉嘴后腿兩步,實在想不明白。
“不知馮先生找在下有何事?”徐光啟平靜自己情緒問道。
“剛說了,不是我找,我是奉萬歲爺之命前來,也就是萬歲爺要找你。”
“哦,那不知皇帝爺找我何事?”
“你聽過朝廷出使他國的團隊已在南京集合,馬上就要出海了嗎?”
“聽說過。”徐光啟點點頭,大小船只四百多艘停靠在蘇州劉家港,這事兒傳得沸沸騰騰,他當然聽說了。
“這次出使他國,奔著學習他國的姿態,萬歲爺想請你跟隨出使團出海,不知徐秀才是否愿意?”
“請我嗎?皇帝爺請我?”徐光啟又愣住了,感覺在做夢。
“對。”馮保確定地道。
“為何要請我?”徐光啟詫異地問道。
“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奉旨行事。”馮保微微一笑,如實地回道,“不過,萬歲爺說你很有天賦。”
“這世間再也沒有比萬歲爺的眼光更好的人了。”繼而,馮保又補充道。
“可皇帝爺好像,也不認識我呀!”徐光啟一臉的問號。
“沒有萬歲爺不認識的牛人。你不認識萬歲爺沒關系,只要萬歲爺認識你就行了。你就說有沒有興趣,見識一下外面精彩的世界吧。”
“這個倒是有,可家有老母…”
“給你出資贍養。”
“可我還要讀書進學…”
“讀書進學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能高中進士做官兒嗎?萬歲爺說了,只要你有責任有擔當有能力,即便不考進士也照樣可以做官。”
“這個…”徐光啟不可思議地望著馮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次出海時間期限是兩年,若你有心科考,回來后還可以考。況且以你的家境,恐怕兩年之內也無法赴考。依萬歲爺之見,何不出國深造多長見識,回來再報效朝廷?”
“…”徐光啟思緒飛馳。
“徐秀才,你想什么呢?”旁邊那位老農聽不下去了,“皇帝爺請你,多大面子呀,這可是咱法華匯的驕傲啊,人家做夢都想不到,難道你還要拒絕嗎?”
“萬歲爺特意囑咐我來問徐秀才,可是誠心誠意邀請啊。”馮保又道,“至于你的后顧之憂,都可以幫你解決,你只管跟隨團隊出海學習便是了。”
“可我只是一名秀才…”徐光啟還在猶豫,喃喃地道。
“你也不要在乎自己還只是一名窮酸秀才,萬歲爺沒有說你不擅長讀書,只說科考不能檢驗一個人的學識,尤其是對于那些有創新理念的人。隨出使團出海的還有一個人,叫余定坤,他連秀才都不是,你又怕什么?”
“我現在就回去問我母親,如果她同意,我就去。”徐光啟道。
“好,”馮保點頭,“我等你。”
徐光啟忙飛快地跑了。傳話的老農跟在后頭,生怕徐光啟不答應。
徐爵終于明白了自家老爺為什么要親自來請徐光啟,只是這年輕人看著與常人也沒什么兩樣啊!
“老爺,徐光啟到底有啥能耐?”徐爵實在忍不住問道。
“我怎么知道?”馮保反問,繼而感嘆地道,“不過萬歲爺看人的眼光,還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呢。”
很快,徐光啟便興奮地跑回來。
喊道:“馮先生,我娘答應了,我隨出使團出海學習。”
“好。”馮保終于松了一口氣,沖身邊的侍衛一抬手,然后對徐光啟說道,“這里為你準備了二百兩銀子,足夠你母親兩年的開支用度。倘若途中有變,兩年回不來,我們會派人接濟你家,你只管放心地去就好了。”
“多謝馮先生!”徐光啟喜不自禁。
“別謝我,謝萬歲爺。”馮保一擺手道,“若非萬歲爺,我哪知道松江府上海縣法華匯有你這個窮秀才?趕緊把錢送回家,與你娘道個別,然后馬上隨我們先去南京吧。”
徐光啟拊髀雀躍地去了。
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后,他背著一個舊包袱回來。
馮保帶著他離開生他養他的那個窮苦的小村莊。
馮保確實不知道眼前這個窮酸秀才到底有啥能耐,將來能發多大的光,朱翊镠也沒有與他詳細解釋,但他相信朱翊镠看人的眼光,所以回南京途中對徐光啟很是客氣。
而此時的徐光啟不過二十出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潛力到底在哪兒,只感覺自己擁有一顆熱愛學習的勁頭與鉆研的熱切渴望之心。
既然皇帝誠摯相邀,派司禮監掌印馮保親自來請,還許諾他如此豐厚的物質資助,哪有理由拒絕?
雖然出使他國未來指定充滿了不確定性,但他相信外面的世界的精彩,闖蕩不正是年輕人該干的事兒嗎?
再說了,不過兩年時間,出使團兩萬多人,什么樣的人才都有,即便不能從外國學到知識,從身邊的人也可以學到許多東西,何樂而不為?
至于科考,馮保說得對,以他家現在的條件,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赴京趕考呢?先得去南京參加鄉試,然后又要去北京參加會試…
沒準兒這次跟隨出使團,還能認識官場大佬,即便沒有皇帝的許諾,將來對他科考也有幫助,這不正是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需要的嗎?
徐光啟當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可如果朱翊镠不加干預,他可清楚徐光啟由于各種原因,得二十年之后,也就是四十多歲才能高中秀才。
對于徐光啟這樣的人,朱翊镠內心其實是矛盾的,不知道該不該盡快幫助他們步入人生正規,少走彎路。
但牛人的經歷多數坎坷。
沒有坎坷的經歷磨煉,不知道他將來的成就更高更低。
就像朱載堉,沒有十九年的獨藁生活,還能不能研究出震驚歐洲人的十二平均律,還真不好說。
再像湯顯祖,如果不是張居正的刻意阻撓讓他十年不中,他筆下的文字還會不會如此意氣風發也不好說。
萬事都有兩面性。
但對徐光啟,朱翊镠最終還是決定干預一下他的人生,爭取讓他盡快投入到學習與研究西方的道路上。
一,這方面的人才稀缺。這時代的人還不知道什么叫科學呢,也不知道向西方學習。可恨大清更是短見,閉關鎖國兩百多年。
二,要通過善待朱載堉、徐光啟這樣的人才,讓國人知道詩與遠方對人生的意義:填飽肚子固然重要,但精神追求也一樣不可缺。
雖然對窮苦百姓而言,這依然是個奢侈品,可大明不是還有許多上層人士嗎?朱載堉、徐光啟之輩都能自發研究呢。何不加以引導支持,讓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投入到自己喜歡的事業上?
這便是朱翊镠的考慮。
效果如何也只能交給時間了。
注①:為了紀念徐光啟,上海市法華匯已經改名為徐家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