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兌來這一通苦口婆心的提醒,讓張簡修陷入了沉思。
準確地說,他是開始懷疑自己:難道真如吳兌所說,自己還很年輕,并沒有領會到陛下的意旨?
看,鄧子龍微微頷首,連他父親也說不排除這個可能呢。
“吳叔,鄧將軍,咱還是先來研究研究陛下給的這道奏章吧。”張簡修沉默了會兒后提議道。
心想,出使他國的宗旨與方針不都寫在上面嗎?好好研究研究,別真領會偏了或理解錯了。
但說這是奏章,其實就是朱翊镠的意思,便如同《關于保定府改革的若干建議疏》一樣,只不過是借助內閣聯名的方式呈遞上來而已。
這是朱翊镠的一種理政方式——張居正非常理解,這與他擔任首輔時的一片苦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回想他剛擔任首輔那會兒,每天都處在焦慮、希望、感奮與痛苦中。
鑒于洪武皇帝創設的首輔制,與唐宋朝的宰相制多有不同。
首輔與宰相雖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國的方式卻差別很大。宰相握有提調任免生殺予奪之權,而首輔名義上只不過是皇帝的顧問而已。
首輔地位雖然不斷提升,又號稱是百官文武之首,可既不能直接提拔降黜任何一位官員,也不能隨意調動一兵一卒,更不能對各衙門及全國各府州縣直接發號施令。
明確地說,首輔最顯赫的權力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擬票。
凡國朝政事,無論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為準,而皇上的圣旨,除極少個例,一般都要送往內閣擬票。
皇上同意這個擬票,就命司禮監照樣謄抄一遍,是為批朱。若不同意,仍發回內閣重擬。有時候皇上也會饒過內閣徑發“中旨”,但不可能經常這樣,絕大多數圣旨,還得照票批朱。
這樣,皇上通過內閣,而內閣又借助擬票,間接控制朝綱政局。如此一來對皇上與首輔均有制約。
然而,這中間也存在一些不可控的因素,比如意見不統一,若皇上與首輔發生矛盾怎么辦?
一旦發生矛盾,失敗的往往只能是首輔,因為皇上雖然不會更改先祖創立的公文制度,但可以換首輔。
所以大凡想要有所作為的首輔,都會審時度勢,摸清皇上的脾氣,善于建言,學會表達自己的觀點,但又不能直接與皇上對著理論。
這時候,就需要動用腦子了。
張居正想他當時采取的方式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的門生故吏,相當于密授機宜,教他的那些門生故吏如何向皇上寫本進言——通過這種迂回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進而影響皇上。
本來是首輔的意思,卻要借助下頭的官員來表達;本來是皇上的意思,卻要借助內閣來表達…
其用意都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博弈與沖突,能夠最大限度地將自己認為正確的政策最有效地貫徹下去。
“看來陛下也深諳此道啊!”張居正看到這份奏章,不由得暗自感慨。
盡管說起來好像也沒什么,好像很簡單似的,但這是深諳政治以及如何運用政治的表現。
皇上并沒有說,嘿,這就是朕的旨意,你們照做就行了,而是通過這種更容易讓人接受的迂回的方式。
對此,張居正頗感欣慰,感覺朱翊镠年紀輕輕就學會了。
“爹。”見他父親好像有心事似的,張簡修輕輕喊了一聲。
“哦。”張居正這才緩過神來。
“爹,鄧將軍請你一道參詳陛下給的奏章呢。”張簡修說道。
可張居正思緒還停留在剛才,所以心有所思地來了一句:“奏章與陛下的真實想法或許有一定的出入。”
因為畢竟這是通過迂回的方式呈現出來的,就像他授意自己的門生故吏表達,不可能完全就是他的意思。
聽張居正這么一說,吳兌更是堅定自己的想法了,當即附和道:
“你父親說得對,即便我們自以為將奏章研究透徹,也不敢保證完全領會了陛下的意旨。”
張簡修聽了,不禁有兩分懊惱,說道:“可陛下的思維神出鬼沒,有些甚至非我們常人所能理解,讓我們又如何完全領會呢?”
“賢侄也別氣餒嘛。”吳兌立馬兒意識到了,“來來來,咱先一道參詳參詳,實在不行,我覺得賢侄可以直問陛下,就當虛心請教,君臣之間本就應該提倡坦誠的溝通交流嘛。”
“嗯,這倒是。”張簡修點點頭,感覺思維一變,懊惱頓時又沒了。
真定府知府錢永良這陣子內心十分忐忑。因為與保定府都鬧大荒了,結果保定知府宋纁開倉放糧,而他沒有,人家也沒有請求朝廷援助。
朝廷的賑災款倒是很快撥下來了,但從現實反映的情況來看,真定府受創要嚴重得多,災區叫苦連天的災民情緒激動,死亡人數較之保定府也多。
而且還有一點:宋纁未經請旨開倉放糧,雖然被御史彈劾了,可并沒有傳出消息說宋纁將會受到懲罰。
故而錢永良有點懵,一時摸不清朱翊镠的意旨,加上他本來曾經就得罪過朱翊镠,讓他心里很不踏實。
如今又聽說朝廷要調來一位知府助理…什么意思?是嫌他做得不夠好或是能力不夠嗎?讓他更是心神不寧。
得知擔任他助理的是一位翰林院編修,才讓他心里舒服一點。
想著不就是一位編修嘛?又不是欽差,從未有過地方執政的經驗,官職又那么低,還不好糊弄嗎?
所以也沒把知府助理當回事兒。
可緊接著他又得知這位助理是張泰征——前內閣次輔張四維的兒子,讓他又開始緊張起來了。
張居正六個兒子全部委以重任,還有大學士王錫爵的兒子王衡…給人的感覺就是皇上特立獨行,下面的人能夠做多大官兒與年紀無關。
翰林院編修照樣可以取代他,正如從未有過執政經驗的駙馬可以當宛平縣的縣令,六品主事王象乾可以一夜之間跳到三品侍郎…
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讓錢永良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氣息。
張泰征到了真定府。
他自以為領會了朱翊镠的意旨,借著妥善安置災民暗查錢永良嘛,說白了就是拿下錢永良。
到真定府第一件事,當然是去府衙找錢永良報道。
錢永良也在翹首以盼,按照他從政多年已約定俗成的習慣,決定先好酒好菜招待張泰征一頓再說,有心觀察這個助理“靠不靠譜”。
如果“靠譜”,合他心意,那該怎么應付;如果“不靠譜”,不合他心意,又該如何應付?反正他心里有一桿秤。
初來乍到的,張泰征自然也不敢違拗錢永良,畢竟人家是知府,他不過是助理,人家為他接風洗塵,他哪有拒絕的道理?以后還混不混?
因為錢永良熱情,府衙里的其他官員很給面子,該去的都去了。
酒過三巡,錢永良夸贊張泰征年輕有為一番后便試問開了。
首先當然圍繞真定府的災情,進而過渡到保定府宋纁,由此打探皇上對他們兩位知府的態度…
張泰征如錢永良一樣有心,先也恭維一番,懇請錢永良日后多多提攜照應之類的,然后告知:皇上似乎更喜歡宋纁的處理方式,所以對御史的彈劾選擇留中不發,不打算追究了。
如此一來,錢永良更是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