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5月11日,中央市,二環區艮甲位,辛記絲綢廠。
東海國地廣人稀,并不太適合高層建筑,畢竟空地到處都是,蓋平房比再蓋一層簡單多了。但所謂物以稀為貴,又所謂奢侈的要義便在于浪費,所以當平房隨處可見,已經不足以彰顯地位的時候,花費更大的成本建造高樓就成了東海富裕階層近年來一種流行的炫富行為。而到了地價逐漸上漲的各大城市,這種行為就更加愈演愈烈了。
辛守成也不可免俗地趕上了這股風潮。他的絲綢廠前店后廠,前面的那個“店”便是一座高達五層的高樓。其中底下兩層都是磚石搭成的,也兼作對外營業的商店;而上三層則是木制的,是辛守成的住處,面積逐次縮小,第五層只是一間不大的小屋。這也是近年來流行的建筑形式,兼顧穩定性和高層的要求,由著名的勝利建筑公司承建,只用了七個月便建成,也是神速了。
居溫瑜和安慶一行人,如此嘖嘖稱奇著,跟著辛守成進入了他的老巢之中。
“來來來,石頭,攙著居老爺一下!”辛守成笑呵呵地走在樓梯上引路,又故作姿態地抱怨道:“唉,這樓高是高了,爬起來也真是累。聽說現在有絞盤拉升的升降梯了,等過一陣子我就去找人來裝上,省得下次安易兄過來還要爬樓。”
居溫瑜扶住樓梯的扶手,喘了兩口,說道:“無妨,正好活動活動腿腳。嶿福每日這么爬上爬下,難怪身手如此矯健。”
辛守成又哈哈一笑,打開了樓梯間的一道紅木門,說道:“沒辦法,商場如戰場,每月有二十日得在外面跑,不跑快點可不行啊。來,諸位請進吧。”
說話間,這就已經到四樓了。這層是會客用的,走的是東海式大空間寬敞路線,整一層樓除了幾個小間,大半都是一整間客廳。客廳南北通透,東邊墻根有幾排書架、一張大書桌,中央位置擺著一張大茶桌和幾排軟椅,西南角用屏風隔了一張麻將桌出來,剩余地方大片的空間都浪費著,只間或擺了一些裝飾性的物事,一眼望過去彷佛進了處寬敞的院落一樣,讓人不得不感嘆這個大手筆。哦對了,南墻之上,有扇窗居然是透明的,陽光就這么照了進來,照亮了房間內部,能讓人看清東西,這也可不簡單。
進門后,居溫瑜等人一下子就被里面的東西給鎮住了,陳若風試了一試腳下的毛地毯,不好意思地說道:“辛東家,我們就這么進去,沒事嗎?”
“沒事,沒事。”辛守成一臉不在乎的樣子,然后轉頭對東邊的一扇小門喊道:“潤兒,有客來了。去把窗打開透透氣,然后把水煮上。”
話音剛落,一個嬌小的綠衣女子便從門后出來了。她見到眾人,緊張地行了一禮,便去了南邊,把幾扇紙窗推了開來,又去了北邊,把一些木窗拉開,露出后面帶斜條的窗格,空氣便南北流通起來,呼吸為之一暢。
這名女子是辛守成從揚州買來的小妾,平日里照顧他起居,順便也做些端茶倒水的服侍活。在其他地方,像辛守成這樣的有錢人,雇上十幾二十個丫鬟伺候都不算什么,但在這邊情況不太一樣——一來適齡女子出路多又搶手,因此薪資不低,二來他是開廠的,雇來女子與其讓她做些無意義的家務活,不如送去車間紡絲,那樣產出不高多了?所以這辛記絲綢廠里女工不少,侍女卻幾乎沒有,這種時候只能讓小妾來兼職一下。
此時的男女大防遠沒有明清時期嚴重,女眷在客人面前拋頭露面即使在南宋都不算什么傷風敗俗的事,士大夫之間甚至還經常互贈姬妾呢,就更別說風氣更開放的東海了,所以諸人對此倒是沒甚意外的。
辛守成指引他們在茶桌前按次序坐定,便說道:“今日打贏了官司,又有老友來訪,可真是雙喜臨門啊!”
眾人一聽,連忙直起身子來。
居溫瑜關切地問道:“官司?嶿福可是與人起了什么沖突?”
辛守成揮揮手,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沒甚,就是膠西那邊有家無良商販,仿了我的‘商標’,把尋常綢布繡上我家的印記出賣。此事如何忍得?我便委托了訟師,去了膠西縣法院起訴。這不,法官公正廉明,辨明是非,責令被告停產賠償,事情便如此了解了。”
居溫瑜驚嘆道:“竟有此事!‘法官’可是東海國的刑司?我聽說這邊的縣令都是商會士紳自選的,不會偏袒鄉人嗎?”
辛守成笑道:“沒有這事。縣令雖是自選,但只管本地治理,刑律之事,都是由東海朝廷委任這‘法官’于各地設院審理的,只認真憑實據,不認人情。好了,各位剛來,先用茶吧。”
此時,潤兒開完了窗戶,又走到茶桌前辛守成旁,跪坐在了名貴的波斯地毯上,擺弄起了桌上的一套灶具。
她先是檢查了一下灶中的棉芯,又從旁邊的紫黑木盒中取出一柄手槍似的器物,掰開擊錘,對眾人說了一聲“失禮了”,然后便扣動了扳機。
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擊錘回彈,燧石與鐵片碰撞,發出啪嗒一聲脆響,濺出幾絲火星,引燃了槍體油壺之中的輕火油,火苗就從“槍口”處竄了出來。
之后,她又用這桿“火槍”點燃了灶具,將旁邊的茶水壺放了上去。最后,她把火槍油壺的蓋子一合,火油缺氧自然熄滅,又習慣性地吹了一下,便把這個神奇的火槍放回了盒子中。
眾人一陣嘖嘖稱奇,卻忘了詢問,于是關志遠開始捧哏道:“這便是傳說中的‘打火機’吧?聽說不便宜,平日可是個稀罕物,沒想到今日有幸見到,果然精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辛守成得意地笑道:“正是,花了差不多一個船牌呢。我也是看著新奇才買來的,不過奇歸奇,非得配上專用的火油才能打火,也未必比火鐮快上多少,也就是個玩物罷了。”
呃,當年武備組鉆研了好一陣子燧發槍,雖然出師未捷就被更先進的擊發槍給取代了,但是他們的研究成果也沒有完全浪費,燧發機衍生出了一種便捷的打火工具,也就是這打火機了。
“打火機”整個外形和一把燧發手槍差不多,只不過把原來的引藥池換成了火罐。這個東西的最大難點其實就是在這火罐,或者說在里面的煤油上。因為燧發機一次只能產生一點小火星,必須有很易燃的東西承接下來才能起火,以前是用特制火藥或者薄紙,但前者太危險,而且燃速太快不持久,后者更換起來麻煩,而且同樣不持久。東海人手里的東西,也就煤油能適用于這種場景了,但它只有煤焦油里能提煉出一點,很是珍貴,難以大規模應用。直到這兩年,遠洋商隊從大食地區帶回了石油提煉的“輕火油”,也就是煤油的一種,才解決了這個問題。這種輕火油易燃,燃速卻相對不快,正是一種優質的媒介燃料。如此把儲了油的小火罐往打火機上一裝,然后只要“咔嚓”一響,就有一個持續的火源了。
顯而易見,這“打火機”推廣的瓶頸,就在這煤油的供應量上了。到目前為止,大部分進口煤油都作為戰略物資被儲備了起來,只流出了一小部分到市場上試探一下,甚至比依賴于捕撈的鯨油還要貴上不少,也就只能在豪富之家炫耀一下了。
相比之下,它引燃的這個小灶原理和油燈差別不大,倒是沒多么令人驚奇了。小灶所燒的油是以豆油為基,再加上一點鯨油助燃,又添了麻油和香料除味,燒起來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倒也雅致。
小灶火力不大,潤兒把茶壺放了上去,又道了一聲“我去取水”,便起身拿著一個銅壺往后退了回去。
居溫瑜以為她要下樓打水,正要開口攀談,卻發現情況情況不對。潤兒去了東邊墻根,在一處銅管前停了下來,擰開了上面的一個機關,管中便發出了潺潺的水聲,緊接著水就從管口處流了出來,不消多時銅壺便已裝滿,她又關上機關,把壺拿了過來。
居溫瑜這下也奇了,朝已等候多時的辛守成問道:“嶿福,這是何物,竟能無中生水?”
辛守成得意地往天花板上一指,說道:“哪里是無中生水,只不過是在樓頂設了水房,先把水抬上去,然后順著管子流下來罷了。”
居溫瑜一副驚訝的樣子:“這得耗費多少人工物料?”
辛守成又一笑:“花點錢而已,沒多少事的。城里有供水行,每日載了甘泉過來賣,送水工都是挑山工轉行的壯漢,一次扛著幾十升水上樓不算事,讓他們送上去就是了。呵,如今這城里流行高樓,若安易將來也起了一座,家裝可以省,傭人可以省,但這供水可是萬萬省不得的。不然渴極了,難不成還得下樓去取水不成?”
居溫瑜感嘆地點點頭:“這邊的新鮮東西還真是多,我這一路走來,都目不暇接了。”
辛守成看了一眼茶壺,道:“不只是新東西,也是老智慧啊。這木樓最懼火患,而流水對之有所克制,這水又自銅管而來,不正合‘金生水、水克火’之理嗎?這便是合乎天道啊。”
聽他把五行之說搬了出來,幾人立刻贊同起來。不過也有人暗中吐槽道:金生水?可不是么,這水不都是花真金白銀雇人抬上來的?果然有金才有水啊。
幾人又隨意寒暄了一陣子,暢談各種瑣事。過了一會兒,水燒開了,潤兒往一個紫砂壺里裝入茶葉、倒入熱水,又立刻將頭遍茶湯傾出,然后才正式沖茶。稍待片刻后,她將茶水倒入一個玻璃移壺中,連同一套玻璃茶杯一起裝在一個木托盤上,放在了茶桌中央。
辛守成從托盤中取出茶杯,分發給各人,然后又端起移壺,一一給茶杯倒上了茶,笑呵呵地說道:“來,嘗嘗我這常備的‘素凝春’,雖說炒制之法與南茶不同,味道也不是一個路數,但別有清香滋味,也是一件妙物,來…小關兄弟,你也別客氣。”
翠綠色的茶湯與淺綠透明的杯體相得益彰,看得諸人是兩眼放光,居溫瑜端起茶杯,羨慕地看了一會兒,又抬頭一飲而空,贊嘆地說道:“香而不膩,返璞歸真,果然是好茶!”
經過短暫的一番體驗,辛守成的豪富再次讓居溫瑜下定決心,喝完茶后,便進入了正題:“實不相瞞,嶿福兄,我這次來是有事要請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