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七年,11月15日,江西,隆興府,玉帶河工業區。
經過多年發展,玉帶河沿岸的工坊又繁榮了不少,而且與早年東海國工業區曾面對的窘迫不同,這邊冬季不會封凍,基于水力的生產可以繼續,可謂一大優勢。不過,他們并不甘心這樣一直依賴水力下去。
“咣!”
在工業區北一處僻靜的工坊中,伴隨著一聲悶響,一臺機器上的大飛輪開始轉動起來,由于沒有負載,很快達到了相當不錯的轉速,在空中虎虎生風。
遠處觀看的文天祥見狀,不禁擊掌喝彩道:“好,好啊!從此以后,蒸汽機不復為夏國獨美了!”
這臺機器果然是一臺蒸汽機!不過它并非本地生產的,玉帶河至今也只能做些水力機械,而是從夏國走私過來的。
這并不容易,夏國雖沒有正式的出口禁令,但蒸汽機的所有產能都集中在幾家大型工業企業之中,所有供貨都有跡可查,自己人都不夠用,怎么會供應外國?直到近幾年,夏國涌現出一批小型民營機械企業,他們雖沒有完整的生產能力,卻能維護修復既有的機器。這臺蒸汽機,就是早年澎湃動力生產的一臺新星180,原本已經報廢,后來被修復重新運轉了起來。這樣的修復貨品質很差,在夏國市場一般賣不上價錢去,因此老板才利欲熏心,接受了文天祥秘密派去的人出的高價,偷偷將它走私到了這邊來。
這可是全世界除了夏國第一臺能自主運行的蒸汽機,意義重大!
文天祥看了一會兒,就轉身對身后幾個年輕后生說道:“你們可要多看看,跟著張師傅好好學,日后能不能做出我們自己的機器,就要靠你們了!”
這幾個后生都是幕府選拔出的優秀子弟,學過新學,會代數、幾何,有簡單的機械學概念。文天祥對他們寄予了厚望,期望他們能從無到有,為大宋發展出一套機械產業出來…真是沉重的期盼啊。
其中為首一個叫展秋的后生上前一步,對文天祥行禮道:“弟子自知才疏學淺,但為了制置,為了大宋,敢不用命!”
文天祥微笑道:“你們盡管努力,我之后再設法弄些機械、書籍過來,不管如何,總要去做。”
他現在心情不錯。上個月高達投夏,局勢嚴峻,他先是在前線坐鎮打了最后一戰,又將各部撤回江西布防,心力交瘁,如今終于是見到點好消息了。
他又勉勵了這個秘密工坊的員工們一番,便回到了自己在玉帶區的別院之中。而在院子的客廳之中,已經有一名幕僚在等著了,似乎是有什么事情的樣子。
文天祥一見他的面,便主動問道:“可是又有人過來勸降了?”
這些時日來,雖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夏國還是屢次派了使者過來,試圖勸說文天祥起義,消除宋國最堅強的一個堡壘。當然,文天祥毫不為所動,連使者的面都不見一個。
幕僚一愣,搖頭道:“并非如此,上一批剛走,還沒再來呢。”他取出一封信走到文天祥身旁交給他,說道:“是臨安來的快信。”
“快信?”文天祥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是“黃家翁”,也正是吳浚與他約定的代號,“原來如此,算算日子,也該有信了,且看看是什么結果。”
這“快信”其實是夏國開辦的業務,臨安和九江都有夏人控制的商站,自然也有電報可以通信,抵達一端后再抄在紙上送往目的地,便是“快信”。
快信收費昂貴,但比之尋常的通信快上許多,故常有人用來傳遞急事。電報發送的都是明文信息,夏國開放這個業務,實際上也有收集情報的意圖。
一般人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未必在意,但文氏幕府中人都清楚這點,雖會利用快信,卻不會直白把話寫在信上,而是用暗語記錄。
文天祥打開信封后,看到的就是上百個看似全然沒有聯系的漢字。但不要緊,他很快召幕僚取出一本冊子,對著上面將信中字替換為別的字,一封語言簡明通暢的信就出現了。
內容并不出乎文天祥的預料,是吳浚抵達臨安后成功說服張世杰,讓他同意配合文天祥的計劃,把官家送到江西去。不過張世杰認為事不宜遲,越晚動手越容易泄露消息,所以約定于12月1日便發動,他自己設法把官家從臨安帶出來,江西方面只管接應即可。這個時間太緊,等到吳浚親身回到江西再報告恐怕就過于倉促了,所以拍了快信送來。
讀后,文天祥點頭道:“雖說倉促了些,但也合理,便如此吧。他們要自徽州走陸路過來,正好徽州駐了兩個營,便調過去接引。為防計劃有變,信州那邊也調兩個營過去,一旦他們改道也能接住。此外,原定要東調的幾個營也不要停下,以防萬一。”
12月1日,臨安。
“啊!”
楊太后突然驚叫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剛才做了個噩夢,夢到無數賊人沖進宮中,慘不忍睹,于驚險處醒了過來。
一名原來坐在床旁打瞌睡的宮女立刻也被驚醒,起身輕聲問道:“太后,可是驚寐了嗎?要掌燈嗎?”
楊太后此時仍驚魂未定,仿佛沒聽到一樣,直到宮女又問了一遍,才茫然地問道:“掌燈,現在可還是在夜里?”
宮女答道:“是的,約莫是兩更天。”
楊太后略帶失望地說道:“離天亮還早啊…罷了,掌燈吧,再備點糖水,伺候我去起夜。”
“是。”宮女這便忙活去了。
楊太后隔著紗帳看著她模糊的影子在房間中忙碌著,心中還是有些恍惚。
自從七年前她的兒子趙昰登基為帝,她晉升為太后,不再需要為宮斗之事煩憂,生活便一直安穩,已經很少有今天這般慌張過了。上一次如此驚魂的時候,還是七年前臨安事變慌忙逃亡的時候…沒想到,如今又要逃亡一次了。
宮女將一碗溫熱的糖水送了過來,她喝了兩口,感覺安生了不少,思維終于有序起來,開始思考起了正事。
如今臨安的勢力可分三派:帝派、相派與軍派。帝派自然是以趙家皇室為首,相派則是以左丞相陳宜中為首,軍派則以滬國公張世杰為首。
如果是十多年前,本不應該有如此明顯的派系區別,因為趙宋皇權極大,相權和軍權都是被壓制的,只是想不想壓的問題,然而自從臨安事變以來,局勢就大變了。陳宜中的權力本質上是來自于境外勢力而非皇權,皇帝沒法像過去那樣一句話就廢了他的位置,必須要看夏國的臉色,所以他能穩固地做大。
時至今日,朝廷的一般事務幾乎全操縱于陳宜中之手,官家只能象征性點點頭,對他沒什么制約力。所幸軍權還是掌握在張世杰手里,而張世杰對趙宋忠心耿耿,所以皇室不至于完全淪為傀儡。
前不久,張世杰就悄然派人進宮,與太皇太后謝道清密議,告知了他與文天祥的謀劃。太皇太后雖身處深宮,但并非對外界一無所知,反倒因為多年垂簾聽政,很是熟悉天下大局。因此她心驚過一陣子之后,就認同了兩位忠臣的判斷,決定帶官家和宮眷“西狩”,躲避即將到來的戰禍。
此乃大事,卻不能大舉準備,太皇太后將楊、全兩位太后秘密叫到宮中,要她們各自回去收拾行裝,召集可信的妃嬪,輕裝低調,待到今日就一舉離宮。
這幾日來,楊太后一邊在悄悄準備,一邊擔心消息泄露;一邊擔心準備的東西太少,一邊又擔心帶的太多會耽誤行程。總之,瞻前顧后,心理壓力很大,今晚本來準備好好睡一覺等天亮了好上路,結果積郁成噩夢還是干擾了睡眠。
楊太后在宮女的服侍下站起身來,去更了個衣,又在桌旁坐了一會兒,雖然很疲憊,但沒有睡意。想了想,她站起來道:“走,去側殿看看。”
“是。”宮女沒多問,服侍太后穿上外衣,然后出門叫醒了兩個太監,點起燈籠,攙著太后去了東邊另一間殿室之中。
這間側殿原本供奉了幾尊菩薩,現在卻在地上堆了不少箱子,里面裝的就是楊太后幾天來帶人反復挑選選出來的必帶之物,好不容易才壓到了一輛大車的量。微微的燈籠照耀下,箱子疊箱子整整齊齊,壘得高高的,甚至有點壓迫感。
“太后,要點燈嗎?”侍女請示道。
楊太后搖搖頭:“莫要如此招搖。”然后便讓她舉起燈籠照著箱子,一個個察看過去。
箱上皆有鎖和封條,她仔細地確認有沒有動過,許久后終于全看了一遍,才終于放心地道:“這般就好。”
然后,她回到寢室躺下來,半睡半醒,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
按慣例,每日晨起之時,宮中有一大堆繁瑣事務要忙,今日卻也與旁日無異,大多數宮人都在照常忙碌著,或是生火燒飯煮水,或是打掃衛生,或是準備洗臉水和馬桶…唯有不同的,便是太皇太后和兩位太后所率領的少量宮人了。
楊太后把自己的心腹都召集起來,叫醒隨自己居住的小女兒晉國公主,將備好的箱子裝上了大車,然后就出了門,向太皇太后的住處而去。
路上不時能遇到些宮人,他們見太后如此興師動眾很是疑惑,但也不敢問,只能目送遠離后再竊竊私語。
楊太后也管不了他們,徑直去找到太皇太后。
此時太皇太后謝道清也已經著人收拾好了東西,在殿中等待了。
不光是她,當今官家,年僅十二歲的趙昰,以及其余兩個皇子趙顯、趙昺也在殿中等著了,還有幾名妃嬪也在。
稍后,全太后也帶著另一位度宗的皇女信安公主抵達,人這便算是到齊了。
太皇太后結束了閉目養神,開口道:“七年前,東賊作亂,害得我等倉皇出逃,還害死了度宗皇帝…這口氣我們咽不下去,但仇有另報之時,此刻首要之務還是延續祖宗社稷。上次走得倉促,這次可不能重蹈覆轍了,都帶好眷屬行裝,動作輕快,莫要多生事端,走得干脆利落!”
“聽從太皇太后教誨。”楊太后等一干人等皆俯首贊同道。
話音剛落,就有一名親信太監匆匆從外而來,在門口停住,神色焦急。
見狀,太皇太后抬首問道:“可是滬國公的人馬到了?”
按約定,待到天一亮,張世杰便親率精兵在城西錢湖門迎接,接引皇家眾人西去徽州。算算時間,也該是時候了。眾宮眷皆站直了身子,等一有確切消息就動身。
不料,這個太監脫口而出的卻不是預料之中的消息,而是另一個令人震驚的異聞:“不好了,太皇太后,東華門突然來了一幫子衙兵,左丞相也在里面,他說要求見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