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七年,10月23日,江西,九江特別市。
七年前,文天祥為引入東海國為外援,在江州城外劃了一塊地“租借”給他們,讓他們設立了九江特別市,駐軍行商。這么一來,即便元軍突破蘄州防線逼入江西,東海人為了保住這個九江市也會出手相助,算是上了個保險。
雖說這么多年來這個保險并未用上,但客觀來說九江的駐軍對西邊的元軍產生了一定的威懾,讓元軍調動起來畏手畏腳,為文氏幕府的發展爭取了時間。而且當地的商站也促進了江西的經濟,方便幕府售出特產、收購必要物資,對發展大有裨益。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雙方既有舊情又有相同的敵人,關系融洽,現今卻劍拔弩張,局勢越來越嚴峻。宋軍開始悄悄在江州附近布置兵力,以防九江生變,夏軍自然也有自己的動作,不過宋軍卻難以探知。
但至少在現在,雙方并未撕破臉,九江作為商貿重地依然人來人往,商船滿載著人貨進進出出。吳浚之前在大冶與文天祥等人議定策略后,就來到了這座城市,準備乘客船前往臨安,與張世杰達成密約。
他此行低調,輕車簡從,進入九江后就找了間干凈的客棧投宿下來,然后命隨從去置辦船只。九江商旅眾多,交通便利,此事并不難辦,很快隨從就拿著幾張票回來了。
不過,吳浚看了這些票后卻有些皺眉:“怎么是長江客運的票?”
長江客運是夏國商人經營的一家公司,運營著九江至上海間的好幾班船,使用蒸汽動力,迅捷又不受季節影響,雖然貴了些但還是很受歡迎。
隨從有些疑惑,反問道:“去臨安,不就是長江客運的船最便捷嗎?”
實際上吳浚并未告訴他此行的目的,他也并未意識到如今夏國已經是敵人了,乘坐敵人的船有風險在,因此按常理買了這些票。
吳浚一想,也不能怪他,再一想,實際上風險也不大,便道:“無事,那就這般吧…明日上午的船,都把東西收拾好了,屆時不要遺漏。”
第二日一早,他們簡單吃了些早飯,便帶著行李離開客棧前往港區。
如今已過小雪節氣,早上天氣很是清冷,吳浚不得不裹了件披風。不過城市中的勞動人民醒得比他們更早,此時街面上便已經到處是人了,或是叫賣食物,或是出售貨物,碼頭上的力夫們穿著短衣如螞蟻般扛著各種大包,非但不覺得冷反倒冒汗。
這熱鬧的場景在吳浚眼中只覺得煩惱,嫌棄地看了看周圍擁擠的人群后,對隨從們喊道:“都看好了東西,別被偷了!”
擠了好一會兒,他們才進了港區,看到了長江和江邊停靠得滿滿的船。
長江客運在港區之中有一個專屬的“候船室”,是一座頗為寬敞的二層磚樓,吳浚他們驗了票,就進去等候船只就緒。
他們預定要乘坐的那艘船是一艘長約四十米、有高大上層建筑的蒸汽船,已經停在碼頭邊上了,煙囪上開始冒起了黑煙。一些技工和力夫在船上進進出出,檢查設備、裝載貨物。
候船室中較為暖和,吳浚解了披風,站在臨江的窗口處看著水上的船,不由得有些感慨。
這些“煙囪船”在水上行動自如,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驚為天人,懷疑有神鬼作祟,后來漸漸了解原理,才不再驚懼。早些時候,見到這些蒸汽船,意味著有友軍在側,令人安心,然而現在看過去,卻再度令人驚魂不定——要是它們搭載著巨炮和士兵氣勢洶洶而來,如今的中江軍豈是一合之敵?
不待他感傷多久,客船便已準備就緒,旅客們魚貫登船。
吳浚他們訂的是“一等廂艙”,這是一種很有時代特色的艙室,面積較大,內部隔成兩半,臨窗一側有桌有床,供主人居住,而臨走廊一側條件要差不少,供仆人歇腳。在社會結構仍很傳統的宋國,有錢人出行時往往會帶上不少仆役,這種艙室正滿足了他們的需求。
一等廂艙優先登船,吳浚很快進了艙室坐定。這蒸汽船有一點好,那就是有熱水供應,隨從很快給他沖了一壺茶來。他便一邊握著茶杯取暖,一邊看著外面的風景,等待開船。
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他多年來往長江一帶,江景看上去都差不多,水渾渾的,浪沒怎么高,不斷拍著岸。反倒從高高的船樓上看去,九江市的街市別具一格,街道筆直,建筑絕大多數都是四四方方的速建磚樓,單調簡單,卻又充滿秩序。
“當初劃了這么大一塊地出來,沒想到這才幾年就占滿了,繼續下去不知得是什么樣子啊。”吳浚喝下一口茶,感慨道。
又過了一陣子,旅客登船完畢,有工作人員逐艙檢查驗票,然后一聲汽笛鳴響,船動了起來,離開碼頭。城市風光很快消失在視野中,轉而出現不斷重復的農田、河灘和山石,一如往常。
吳浚感到無聊,躺到床上去,開始思索起接下來的工作。“滬國公…說服他應當不難,可即便迎回官家,又能如何呢?”
10月27日,上海。
汽船本身有動力,又是順流而下,整體速度很快,雖然途中走走停停,夜間也不行船,但還是在三日后的傍晚抵達了終點站上海。
“那么,吳兄,我們就此別過了!”
浦東港區中,一名富態的披著褐色皮袍的中年男子如此對吳浚說道。
旅途煩悶,吳浚也沒一直呆在船艙里,而是經常出去走走與其他人聊天,這個孫員外就是在船上認識的。
此人排場比吳浚還要大上許多,攜家帶口,一連占了三個廂艙,吳浚問過之后,才知他此行并非出游,而是要搬家了——孫員外消息靈通,察覺到局勢起了微妙的變化,不敢再待在江州這個是非之地,準備遷移到淮東居住,于是便乘上了船。
為了保密,吳浚沒有給他說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托稱是來探親,孫員外也不疑有他,隨口與他扯起天下大勢,倒是正戳中了吳浚的癢處。三天間兩人相談甚歡,不過現在到了終點,一個向北渡江,一個向南去臨安,就只能分別了。
“那么便祝孫兄一路順風了。”吳浚對孫員外做了個揖,遲疑了一下,又問道:“有一事,之前我一直有所疑慮卻又不好問,現在即將別過,還請孫兄為我答疑解惑。”
孫員外道:“但問無妨,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于是吳浚便道:“孫兄嗅得先機,提前避禍,確實明智,可都到這份上了,為何不直接避去夏國,反倒來這淮東?若是戰事一起,淮東不也是前線么?和江州也沒差到哪去啊。”
孫員外笑道:“避去夏國確實是上策,可是夏國規矩太多,而我家一向耕讀傳家,去了那邊恐怕一時間無從適應。比起來,淮東還是種地的多,去了置辦些產業,與往日生活差別也不大。而且,雖然同為前線,淮東江州可是差遠了。淮東就在夏軍眼皮子低下,一旦發動如同猛虎下山,直接就給吞了,反倒不會有什么戰禍。你未見那徐國公都不敢奢談守淮,直接去鎮江經營了?而江州由文制置經營多年,嗬,他老人家倒是苦心了,可若擋不住夏軍反倒還好,一旦真擋了十天半個月的,那炮火連天的,遭災的可就是百姓了。所以江州乃至江西一帶萬萬不能呆,淮東反倒能去,等過些時日風聲鶴唳,還可趁地價下跌時多買些。吳兄,你也好自為之,莫在亂世誤了身家。”
吳浚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他行禮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真是受教了。”
很快,孫員外就帶著家人離開了,吳浚卻仍然站在港口思考著。
過了一會兒,才有隨從過來道:“官人,客棧已經訂好了,今晚可以去歇息了。剛才我打聽了一下,自上海至臨安有三途,一是乘大船走海路,二是雇小船走水路,三是租馬車走陸路。水路最慢但便宜,陸路最快但價昂,您看咱選哪條?”
吳浚想了想,擺手道:“暫且不急,這上海受夏風沾染甚重,咱們就在這多住幾日,查探查探,過后再往臨安去。”
隨從不疑有他,只是點頭道:“是。請往這邊走吧,客棧在東南不遠,我已去看過了,頗為清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