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1月21日,古里,中里河南岸。
中里河是古里城南不遠處的一條大河,也就是后世的柴利雅河。中里河這個名字是唐人的叫法,因為南邊還有一個下里城,附近的河流被稱作下里河,北邊又有一個上里河,所以這條位于中間的大河就叫中里了。
中里河要比古里港停泊用的那條古里河大得多,水面寬達數百米,水勢浩浩蕩蕩,從東部山嶺附近流過,連綿百里,可謂天塹,是當今古里國與耳那國之間的天然屏障。
如今,耳那國的烏大王再度發動攻勢,率領國中五百勇士出征。這些勇士不僅刀槍弓盾俱全,還各自帶了數名到數十名不等的扈從,組成了一支數千人的大軍。軍中還有十二頭戰象和數百匹戰馬,可謂軍容齊整、所向披靡,誓要打過中里河去,就算奪不下古里城,也要逼迫南毗王割地稱臣,把兩國的界限推進到古里河畔。
而古里國自然不甘示弱。他們雖然軍力稍弱,但打了幾十年的仗,也知道處處設寨、往耳那國派出哨探,而幾千人的大軍的動靜又大,所以一早就探知了他們的動向,開始了應戰。而且,他們畢竟是沿海國度,所以建立了一支還算堪用的水師,封鎖了中里河,使得耳那軍不得門而入。
這樣,兩軍就在中里河兩岸對峙了起來。
當然,烏大王勞師遠征來了這里,自然不會甘心止步于此。在河南岸,馬嘶象鳴的耳那軍營地中,一場陰謀正在上演。
烏大王今年三十多歲,頭纏花巾、身披彩衣,皮膚白皙,一看就是高種姓出身。他坐在一處大帳中,舉起手中的瓷酒杯,對身前的幾個客人用阿拉伯語說道:“賽倆目!阿米爾,法里斯,希沙姆,離開南毗那些咖啡樂,來我這里吧!之后,你們不但繼續做官,薪金還翻倍,如何?和我一起,將阿剌的榮光傳播到古里吧!”
前面這三人,都是類似的大食風格衣著,他們原先是阿拔斯王朝的軍官,在巴格達陷落之后逃到了古里,后來又為南毗王所雇傭,成了他的水師軍官。現在,他們出現在這里,自然是受到了銀彈和信仰的誘惑,試圖背叛到這邊來。
三人都有些心動,不過為首那個阿米爾謹慎地說道:“當然,我們為南毗王作戰只是權宜之計,現在當然要棄暗投明了!不過,只憑我們三人,恐怕不足以讓大軍完全渡河。但不要緊,這些日子我們在古里又結識了不少同宗兄弟,若是烏大您愿意出些錢財,他們一定很愿意幫忙的。”
烏大王臉上笑開了花:“好說,好說,兄弟,自然是越多越好!”心中卻在詛咒他們的貪婪,要起錢來沒完沒了。
正當他們眉開眼笑虛情假意地談論進一步的戰略細節的時候,帳外卻突然傳來了通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烏大王的親衛表情怪異地走了進來。
“什么事?”烏大王心情還不錯,“可是又打勝了?”
兩軍雖然大體上在對峙,但是小規模的斥候戰時有發生,耳那軍平均戰力更強,因此一直捷報不斷。不過親衛要說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吞吞吐吐地用本地土話說道:“王,是這樣的,外面來了一伙人,自稱是中國來的‘東邊大海的遙遠海上軍隊’,說是愿意幫助我們作戰…”
烏大王一聽,立刻大喜了起來,雖然這勞什子怪名字沒聽說過,但既然是中國來的,那肯定有大船,那么渡河就更容易了:“好,好啊!真經里也說過了,道理就算遠在中國也該追求,那么中國兄弟的幫忙自然是好的嘛!快,快把他們帶過來,讓我們見面看看。”
說完,他又用大食語對水師三人轉述了一下,三人聽了也有些驚喜…雖然中國人的加入可能會產生一些利益分配的問題,但在肉沒吃到嘴里之前,成功率還是越高越好。
但親衛卻一臉苦相地說道:“不,不是…他們說了,得給他們二十萬塔爾才行,如果不給,他們就回去幫南毗作戰了。”
塔爾是本地通行的一種銀幣,也就是西洋城里也用的那種,這二十萬可是一筆巨款啊!
“什么?”烏大王立刻由喜轉怒:“二十萬塔爾,他們怎么不去搶啊!回去告訴他們,有這錢我都能雇傭好幾千勇士了,要是想要,就問他們手中的刀劍要去吧!”
三人見狀,連忙詢問起了詳情,知道答案后,也紛紛跟著咒罵了起來。這些中國人也太貪心了,二十萬塔爾,他們都不敢想呢!
李濤正在碼頭附近,百無聊賴地吃著一碗咖喱飯。
古里城是他熟悉的印度味道,人口稠密、擁擠、骯臟,宗教氣氛非常濃厚,牛在街頭到處走,隨處可見對著各種神佛禮拜的信徒,香料和熏香味道濃郁到刺鼻。這樣的味道非常有地方特色,但讓他敬謝不敏,只能躲到碼頭附近清凈了起來。
碼頭附近其實也不算多么清凈,由于人口太多,河水很是骯臟,不時還飄過一兩具尸體,岸上各種來往力工、商人、攤販都擁擠得很,但至少這里停泊著各式各樣的船只,能令人安心下來。
在這里,他甚至有余裕在街頭買了一份咖喱飯來吃。印度人一向喜歡這種把食物都剁碎添加大量香料做成糊糊的調調,賣相不太好,但客觀來說,吃起來味道還不錯,只是總覺得欠缺了點什么,加了辣椒才找回一些熟悉的味道。
李濤和幾個護衛,正一人捧著一碗咖喱,一邊吃著一邊品評著過往的船只,然后就碰巧看到了回港的霜降號,趕緊迎了上去。
章愷剛才乘坐霜降號去了中里河邊給耳那軍下最后通牒,現在返回了古里城,剛一下船,就見到了李濤沖了過來,然后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章愷,怎樣,那什么烏大王答應了嗎?”
章愷一股遺憾的表情,說道:“恕在下無能,未能說服烏大王…”
這真不是他無能,上面一開始就定了二十萬銀幣的要價,還不讓循序漸進討價還價,這個使者怎么當?
但是李濤不怒反喜,笑道:“無所謂,他們不接受是他們倒霉。哈哈,現在就看老狄能跟南毗王談個什么價格出來了。這其實關系不大,畢竟價碼等戰后再談也無所謂的嘛。”
1月24日,遠洋艦隊的五艘戰艦出現在了中里河上。
這幾天,風云突變,南毗王手下的水師大批倒戈,一批大食海商也加入了烏大王的大軍之中,中里河上的形勢一下子發生了逆轉,河道很快被耳那軍所控制,開始了渡河的進程。
南毗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面號召自己手下的剎帝利動員起來為古里而戰,一面緊急招募更多的本地武士——這并不太順利,因為大食人不可信任,唐人對爭戰不感興趣,本地的那些吠舍和首陀羅就更不能用了。倉促間,他答應了狄柳蔭提出的條件,允諾了豐厚的報酬,請東海海軍出動作戰。
他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一方面是因為走投無路,另一方面也是狄柳蔭留下的協議相當模糊:既不需要預付定金,報酬標準也很曖昧,說若是“造成了重大戰果”就需支付十五萬塔爾,但有沒有所謂“重大戰果”,到時候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既然有很大的賴賬空間,那南毗王自然就痛快地答應了這個過于豐厚的報酬。當然,他一定會后悔的。
但有人現在就后悔了,那就是剛剛從人生巔峰落到谷底的烏大王。
“這,這是魔法啊!”
在他的面前,他剛剛“建立”起來的水師被那些紅白色的大船用難以想象的詭異武器一只只地摧毀,沒被摧毀的那些正在向河口拼命奔逃——開什么玩笑,收錢助個戰而已,怎么能就這么送命呢?
他的大軍,剛剛渡河了一半,尚且在河北岸扎營等待后續部隊到達,現在就這么被這幾艘大船給一截兩半了。
烏大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半精兵被困在了北岸,然后被南毗王的軍隊包圍了起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些勇武的戰士仍然至少能在營地中固守一個月,尚有補救的余地。但是,紅白大船將耳那水師驅逐了之后,又挪動到了河北岸附近,將剛才那種魔法武器傾瀉了過去。一時間,柵欄和營帳被擊毀,人馬被大量殺傷,五頭戰象受驚之后,像發了瘋一樣在營中到處踐踏,而營外的古里軍在震驚過后發起了歡呼。任誰都看得出來,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北岸這一半軍隊完全走入末路了!
稍后,紅白大船又離開了北岸,轉向南岸行駛過來。耳那軍的戰士們并非沒有看過這樣巨大的船只,然而今天這些高大的戰船卻有著與往日完全不同、如山岳神佛一般的壓迫力,即使尚未開炮,他們也已經承受不住,紛紛叫喊著向內陸逃去。
看著不戰自潰的己方大軍,烏大王捶胸頓足地說道:“二十萬塔爾,只是二十萬…我為什么要吝惜這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