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有那么一瞬的寂靜。
女鬼雙唇微啟,卻沒有話語聲傳來,這話沒法接啊。
鬼還需要吃飯?
所以女鬼沉默了一瞬之后,鞠身一禮道:“民女魏沉冰見過上仙。”
她在永和鎮已經待了百年之久,只是滿腔怨氣化形而生,更無人傳授修行之法,是徹徹底底的野路子。
好在上天垂簾,窮鄉僻野幾乎未曾開化的永和鎮也并非是什么繁華之所,仗劍行俠之輩也不會來到此處。
偶爾有一些小妖路過,大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就算真的偶爾有高人來到此處,聽說了此地緣由之后也都不再理會,此乃不幸之中的大幸。
百年過去,最開始的時候永和鎮也請來過一些和尚、道士或者某位真人,莫不是假把式,根本看不到她。
而百年來遇到的所有能一眼看到她的存在,都不是她所能對抗的,姿態自然也是極低。
“魏沉冰?倒是一個好名字。”
陸長生點了點頭,看著她自己的端詳了一會兒。
或許是已化形了百年的緣故,魏沉冰的身上已看不到口口相傳的故事里的那些慘狀,已為正常的人形。
身段窈窕,面容姣好,在普通人之中確實算得上美女一枚,也難怪當初永和鎮里長的兒子會動心。
面對陸長生端詳的目光,魏沉冰顯得有一絲忐忑。
這位上仙恐怕不是路過那么簡單......
“殺過多少人?”
果然,在魏沉冰思索之時,陸長生開口問道。
“回稟上仙。民女近百年來所殺之人五十有六,皆是當初欺辱我父母、玷污我尸首之人或其后代。”
面對此問,魏沉冰當然不敢不答。
就算她不說,這些事情也可以從別人的口中問出。
“一個無辜者都沒有?”陸長生再問。
“一個都沒有!”這次魏沉冰倒是斬釘截鐵的說道。
跟著陸長生身后的花生微微點了點頭。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永和鎮由此劫難理所當然,活該!
“好。”
陸長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你就陪我進去看看吧。”
“是。”
魏沉冰只能老老實實的跟隨左右,畢竟她的存在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偶有大膽的人來此處,她也未曾管過。
魏沉冰為鬼魅,常人無法探尋,而陸長生右眼如今已能夠覆蓋數百丈的范圍,在凝結自身道果的那一刻,他的右目雙瞳也得到了極大的加強,像是解除了一些封印。
百丈之內,無物能逃,哪怕隱匿再好也是無用。
而物藏之法始終也始終縈繞在他的身上,常人便是看向他,也不會看到右目那詭異的一黑、一紅的雙瞳,視之如尋常,倒也能省卻一番麻煩。
此時正值晌午,秋收之日雖已過,農忙卻并未停歇。
陸長生不過是走了幾步路,便看到了一老伯背著木柴走來,看向他時滿臉驚異。
“老伯,敢問這里可是永和鎮?”陸長生臉上升起笑意,一臉溫和的說道。
“是哩是哩,俊后生從哪里來啊?”
老伯看了看跟在陸長生身后好似瓷娃娃一般的花生,好奇的問道。
永和鎮,幾乎是沒有客人的。
任誰知道這里鬧鬼之后,寧愿繞路躲著走都不愿意從這里過。
如今也只有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永和鎮人,才沒有離開。
可老伯看陸長生和花生,絕對不像是尋常鄉鎮一種的人,高大上的詞匯他說不出來,但那股模樣和氣度就遠遠超出他這輩子見過的所有人了。
“我從青木城來,是青木城里的說書先生。平生最喜歡聽一些奇聞異事,這不是聽說永和鎮......”
陸長生話還沒說完,老伯面色猛然大變,連連揮手示意讓陸長生不要再說下去。
“不能說不能說!”
老伯左看右看,像是擔憂那隱藏在暗處的女鬼猛然現身一般,殊不知那女鬼正在陸長生的身邊不遠處。
“你這后生,看上去怪好看的,怎如此不知死活?”
老伯上前拉住陸長生的袖子,“走走走,到我家喝杯水就趕緊離開。”
陸長生并未反抗,老老實實的跟著老伯的腳步,向著某處院落走去。
院落不大,以茅草、山石制成,簡單而古樸,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
老伯先是把背上的柴火卸下,便是對著院里喊道:“孩兒他娘,來客人哩,整點好的吃吃!”
“就這地方還能來客人哩?”一婦人從里屋走出來,其中一只眼睛雖是睜著的,卻盡是眼白,便是剩下的一只眼睛,也滿是昏黃之色。
“那可不是?看這城里來的俊后生,你這輩子怕不是沒看過一次哩!”
老伯指了指陸長生,還不忘開個玩笑。
“老娘瞎了眼才能看上你!等著,這就給你們拾到拾到。”
老婦人看了兩眼,也不多問,轉身就回到里屋準備做飯去了。
“你別看孩兒他娘瞎了個眼,干活兒可是一把好手。那燒菜的那滋味,可是一絕!”老伯帶著陸長生向屋里走去,嘴上還炫耀著。
至于老婦身體上缺陷,他更不以為意,反而頗有幾分自豪。
“那我可就有口福了!”陸長生也不客氣,隨著老伯的指示坐在了木桌旁的凳子上。
“要我說哩,你們這些俊后生啊,就是有福不知道享受。城里多好啊?非得跑到這兒來看啥?能有啥好看哩?”
老伯從缸中勺一瓢涼水,咕嘟嘟的下肚,方才吐了空氣,說教道。
“說書人嘛。帶著掌柜的女兒出來看看世面,不然她老是在我跟前鬧騰。”陸長生指了指花生,毫不猶豫的甩鍋。
“這女娃長哩跟瓷娃娃上,哪能帶著在外面瞎胡跑?”
老伯端來兩位水放在兩人面前,又看了看花生,感慨道。
“那可不是?我也是這么說的。奈何掌柜的嬌慣啊,我也只能帶著小東家過來看看。”陸長生臉上適時的升起苦笑之意,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
“女娃都這樣。那句話咋說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哪都是這樣道理,城里也一樣!”老伯深有同感一樣連連點頭,倒是不訓斥花生。
但花生的臉色還是微微紅了一點,瞪了陸長生一眼。
哪有這么當面坑人的?
只不過在陸長生答應她跟隨之前,便已經與她約法三章,陸長生說什么,她便做什么,不能有異議。
此刻哪怕是心有不滿,也只能認了。
“唉,小丫頭嘛,好奇心重。聽我說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多了,就非得出來看一看。這不是都要到了嫁人的年齡嗎?掌柜的一心軟,到底是讓我帶她出來看看世面。可憐我這小身板啊......”
陸長生端起大碗喝了口水,有苦難言道。
“倒也是。這娃娃一嫁人啊,就可不好出來哩。我那女兒嫁出去多少年了?就回來過幾趟。寧愿多給點錢讓人捎過來,那家人都不愿意讓俺娃娃回來看看。”
老伯拍腿應聲,深有同感。
眼看時機已到,陸長生立刻問道:“可是因為女鬼?”
“你這俊后生,三句話不離女鬼。這也就是俺家,換個地方早趕你走了!”老伯瞪了陸長生一眼,倒是沒顯得多生氣。
“說書人嘛,全靠賣故事賺點錢。老伯您說道說道?”陸長生適時的從懷里拿出一點碎銀子放在了桌上,討好道。
“你這是干啥哩?拿走拿走,錢給俺也花不了!”老伯不耐煩的連連揮手,“你要是真想聽啊,也沒啥不能說哩,就是俺嘴笨,講不出啥好聽哩故事。”
“沒事兒沒事兒,您說就成。”陸長生連忙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其實也沒啥好說哩。就是以前俺們永和鎮里人做錯了事兒,這不是害了人家嗎?人家變成鬼來報復哩。”老伯拿著旱煙抽了一口,噴云吐霧道。
“然后呢?”陸長生再問。
“還有啥然后?就這啊!”老伯看傻子一樣看著陸長生,“還能有啥?”
“哈哈哈。”
花生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讓你打趣我,遭報應了吧?
陸長生無言以對。
這總結的實在太好了,要讓老伯寫書所有作者都得餓死。
哪有這么平鋪直述的?
不來點干貨?不搞點曲折?再詳細的講述一下愛恨情仇啥的?
“那......既然有女鬼一直報復,您為啥還住在這兒啊?”陸長生只能自己想辦法套話。
“不住這兒住哪?俺家就在這兒!”
老伯又抽了口旱煙,倒也明白陸長生的意思。
“俺習慣了,走不走也就這了。孩兒不一樣,這不孩兒全跑了么?就剩下俺們這些老家伙咯!”
話語間,老伯也沒顯得有多么失落,像是在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一樣。
“這么多年,當初的那些人,也都入土為安了吧?那女鬼還在害人?”陸長生再問。
“父債子償。那些人死了,債沒還啊!當初俺家跟那事兒沒啥關系,才敢跟你就這說,不然你得被人打出去。”
老伯抖了抖煙槍,對著廚房處大喊:“孩兒他娘,整快點,餓了!”
“聽著了聽著了,馬上!”老婦的聲音也隔空傳來。
“外面的人,還愿意娶這里的媳婦兒?”老伯總是能三言兩語間把話聊死,陸長生只能像是問話桶一樣不斷的問詢。
“這有啥不愿意哩,那女鬼又不害女哩,不怕!男哩自己就跑出去了,也不著家里腿兒,那女鬼也跑不了恁遠算賬,跟開始不一樣。”
“別說外面的人娶了,俺不就娶了個外面哩媳婦兒?雖然 瞎了個眼吧,干活兒好啊!燒菜也香,享福了!”
老伯這次總算是變得話多了,接下來便是一統炫耀,全是在夸耀瞎眼老婦人。
“行哩行哩,說兩句就差不多了!”
不多時,老婦人滿面通紅的端著幾盤子菜過來放在桌上,聽著老伴把自己夸的天花亂墜,不好意思的說道。
“大娘好手藝!老遠就聞到了一股香味!”陸長生豎起大拇指,模仿著兩人的口音,四不像的說道。
“你這娃兒會說話!”老婦看著花生,眉開眼笑道。
“趕緊吃飯吧!”
眼看老婦認錯了人,老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立刻招呼著開始動筷子。
菜大部分都很簡單,唯有其中一鍋雞肉沾點葷腥。
其中一樣看上去跟大白菜差不多,陸長生嘗了嘗,味道竟然真的已算不錯。
花生隨著陸長生的動作也夾了一筷子,咀嚼兩下之后點了點頭。
她并非是“何不食肉糜”的人,在小書苑的三年里,時常做飯的花生也明白了想要把菜做好味道有多么難得。
雖然只是最普通不過的青菜,但這味道卻是她做不出來的。
最是不凡尋常家。
在老伯和老婦人的身上,看不到生活困苦的無奈,和女鬼攪鬧的擔憂,更多的,是知足常樂。
而老伯也是打開了話匣子,源源不斷的說起家中的故事。
其實也算不得是什么故事。
只不過老婦人是天生的眼疾,從小便是瞎了一只眼,老大不小了也沒人愿意娶。
而他呢,也是老大不小了沒人愿意過門,嫁到他這兒。
于是別人一撮合,兩人便將就的在一起了。
這么些年,彼此的脾性什么的早已磨合殆盡,生死也已經看淡,這輩子沒啥別的追求了。
一個女兒嫁出去后,鮮少回來,逢年過節也只是那戶人家寄點東西,人是不愿意讓回來看看的。
一個兒子出去闖蕩之后,也幾乎不回家了,兩人對此倒是沒什么怨言。
畢竟永和鎮的口碑極差,更有女鬼作亂,若是孩子回家,多半也難娶到好媳婦兒,便也由他去了。
這么多年來兩人早已習慣,鮮有客人來訪,此時談笑間并不顯得難堪,便是老婦人天生的眼疾也是隨口道來。
陸長生和花生靜靜的聽著,不時的點一點頭。
真是再普通而又平凡不過的一戶人家了。
跟在陸長生身邊的女鬼始終沉默著,看著說說鬧鬧的兩個好似頑童一樣的老伯和老婦,眼中帶著點點羨慕。
酒足飯飽,杯盤狼藉。
老婦人收拾著碗筷離開,老伯摸了一把嘴角,擺了擺手說道:“好哩好哩,倆后生趕緊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白吃了老伯一頓飯,哪能就這么走了啊?”陸長生從水缸之中勺了一瓢水,倒在兩個碗中,又從懷中拿出一點茶葉放了進去。
小屋之中,有徐徐清風趟過。
“您二老嘗嘗這城里的茶葉如何?”
陸長生笑著說道。
“茶葉不都得開水泡么?”老伯滿是好奇的看了看,不知陸長生搞什么名堂,倒也無甚猶豫,端起來一飲而盡。
老婦人也被花生拉了過來,推辭之中飲下碗中茶水。
數息過后,兩人進入了夢鄉。
陸長生將趴在桌上昏睡過去的老伯放到床上,花生則是背著老婦人有樣學樣的安置了下來。
屋中頓時只剩下了兩人一鬼。
陸長生目光看向花生,微微嘆息一聲,緩緩道:“人間多有不平事,仗劍行俠能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