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生活過后,林晨總會期待下一段與她們同行的旅途。
但偶爾,他也會懷念那些在眼前靜靜流淌的朝夕,平淡與溫馨總會令人忍不住的想仰頭感嘆歲月的靜好。
院子里的老棗樹,石板路上的青苔,門外經過的車馬,茶余飯后坐在門口便能從附近大叔大嬸口中聽到的家長里短。
什么東街老張家的女兒嫁人了,西街老李家的兒子做了教書先生,就著打在身上暖暖的夕陽,他總會覺得自己老了幾十歲,竟會開始享受這些。
直到聽到玉娘或者十九的聲音,他才會清醒過來,隨后任由她們拉著自己的手走入院門,結束這一天的寧靜祥和。
有的時候他也會想,待一切塵埃落定,是不是可以尋一處安適的小鎮,買一處不大不小的院子,帶著家人們也過上這樣悠閑的日子。
不必閑云野鶴,不是紙醉金迷,就這么平平凡凡日復一日的…
“小子,追憶往昔是我們這些老家伙的事情,怎的你年紀輕輕就這么多感觸?呵呵,當心一個不留神放跑了眼前人,就得不償失咯。”
被打斷了回憶林晨到底是有些氣惱,眉頭一挑瞥了身旁看著四五十歲,卻堅稱自己已經古稀之年的‘老者’一眼。
“別吧老宋,你都快胖成個球了,回憶以前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嗎?”
“喂喂,你這話說的也太失禮了吧!?老子年輕的時候那也是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不知道惹了多少風流債,泡過的小妞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你那個年代的姑娘都喜歡球?”
“靠!”
聽著兩人斗嘴,身后的玉娘不禁掩嘴失笑,連帶著十九也彎起了唇角。
老宋是他們幾個登山的時候,從山下‘撿’來的。
三人清早辭別李嬸,背著行囊準備往山上走的時候,便在山下遇到了這么個望著山頂長吁短嘆的老頭。
林晨叫住他,見他看著自己等人先是一臉震驚,隨后眼中露出了幾分釋然幾分遺憾,以為他是想去易劍閣湊湊熱鬧又怕有危險,便熱情的邀請他一道上山了。
至于叫他老宋倒也不是林晨不懂尊敬長輩,實在是因為他總覺得將眼前這個圓滾滾,笑起來眼睛都看不到的胖老頭,跟宋道遠這個意味深長的名字相結合,多少有些別扭。
再加上眼前的老者言談舉止風趣幽默,吹噓扯淡也是信手拈來,與他交談便完全沒有代溝和隔閡感,林晨覺得親切就這么叫了。
宋老也果然是個豁達風趣的人,玉娘說教林晨的時候,便在旁邊呵呵一笑渾不在意道,“老夫欣賞你,你也沒有什么惡意,名字不過是個方便人與人交流的代號,你不習慣叫老夫的名字,那么叫老宋,前輩,宋老頭又有什么區別?即便叫聲小宋,我也是完全能接受的。”
雖然他有些不要臉,但林晨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老者通透,睿智。
“老先生想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玉娘笑完擰了林晨一把,接過話題道。
“哎。”
提起過往,老宋頗有些感慨的抬起頭,望著蜿蜒曲折直通頂峰的階梯,背起手一邊一步步向上蹬著,一邊嘆了口氣,“我是個沒什么天賦的人,好在還算勤勉,到老了也得了些成就,可其中的艱辛與那些冷漠目光,總讓我對那些天賦異稟的人有些嫉妒…”
“自己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別人舉手之間便擁有了,不忿與茫然是人之常情,老先生也不必如此掛懷。”
玉娘跟在他們兩個身后走著,聞言便出聲寬慰道。
“姑娘和善溫婉,老兒銘感五內。”老宋轉過頭看著玉娘和藹一笑以表謝意,隨即不著神色的又往她身邊的女孩身上看了一眼,這才回過頭接著道,“即使是人之常情,也有點到即止與過猶不及之別,而我…”
四人的腳步踏在石階上,發出嗒嗒嗒嗒的輕響。
秋風蕭蕭,將山路旁的落葉吹到了干凈整潔的石階上。
老宋說著他曾經的那些落寞不甘,執著與癲狂,可從始至終面上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好似在說著什么與他無關的事。
林晨聽的入神,一時間也插不進話去。
走的時間長了,老宋到底是年老體邁,漸漸的開始喘起了粗氣。
“呼,直到有一天,我自禁閉中清醒,看著從閣頂照入的月色仿若看到了那日擊敗自己的那道光,一時間,我悟了…”
“停停停,你可別悟了,再悟兩句我還得把你背到山下的醫館里。”
看著老宋彎著腰,雙手撐膝,大汗淋漓的模樣,林晨第一次感覺有內功護體是這樣的美好。
再轉頭看到玉娘也是輕捻衣袖擦著額間的細汗,櫻唇微張小口小口的喘著氣,這才四下張望了一番,指著前方不遠處若隱若現的小亭子,“玉哥哥,再堅持一會,咱們到前面的小亭子里多歇一陣,反正不著急上去。”
兩女各自應了聲,反倒是老宋有些疑惑的看著他道,“小兄弟不是為決云至此?”
要知道比武這種事情瞬息萬變,晚一點上去說不定決云都有了歸宿了。
“決云?白送我都不要。”林晨不屑的撇了撇嘴,隨即拍了拍背上的鐵疙瘩解釋道,“長輩贈劍,被我不小心燒毀了,遂來此求閣主重鑄劍身,僅此而已。”
“呃…”老宋一愣,隨即看了看他背上露出一角,漆黑的鐵疙瘩,沉吟片刻不禁大笑了兩聲,笑的臉上的肥肉都顫了起來,“呵呵,好好好,小兄弟不要神劍,卻對一塊凡鐵如此執著,自知自制,重情重義,小老兒佩服,佩服!”
能被火燒成這個樣子,說是凡鐵都有些抬舉了,這劍的質地大概比家用菜刀也好不到哪去,這男子卻能為此費盡心思來此重鑄,足見其心誠。
他欣賞的夸贊,林晨卻不領情,眉毛一挑便拉著身后兩女往前走去,“少拍馬屁,你就是把爺吹到天上去,爺也不會背你的。”
說完才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好奇的問了句,“對了老宋,你鍥而不舍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老宋抹了抹臉上的汗,緩過口氣來,便重新將目光望向了山頂,淡然一笑。
“劍。”
“咳,那個…大家好,都吃過早飯了嗎?”
易劍閣意外的有錢,武宗里大片大片高高矮矮的房屋行舍看的林晨眼花繚亂,雖然這里的賓客房是男女分住的,他不得不與玉娘十九結束長久以來的同居生活有些遺憾,但人家熱情的接待了他們,他也不好突然去提什么破壞規矩的異議。
當然,靠在窗沿邊閑聊是不會有人說什么的。
“十九睡下了?咱們還是來早了呢,看著那擂臺旁的人數,怎么也還得打個幾天吧?”
“啊…嗯。”
“那這幾天咱們還是盡量待在屋里減少外出吧,我剛才路上看到好多負傷在屋里休整的人,不少都是兇神惡煞的模樣,還是不要招惹為妙。”
林晨拖著下巴回憶著方才的所見所聞,回頭卻看到玉娘坐在床邊擰著衣袖,足尖點地一個勁的想往后縮。
“嗯…”
即便有些木訥,他多少也察覺到了玉娘扭扭捏捏的樣子有些不對了,趕忙直起身子關心的問道:“怎的了玉哥哥!?莫不是早間爬山累著了!”
“你,你出去…”
“啊?”林晨一愣,停下了腳步不解的看著一臉漲紅的玉娘,“這是怎么了,我又沒惹你。”
玉娘自是有她的難言之處。
不同于十九,她爬山出了許多汗。
身上黏糊糊的,衣服都變重了幾分,鞋子里濕漉漉的,腳趾怎么動都會有些滑滑的感覺。
會很狼狽嗎?會有氣味嗎?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更不喜歡讓心上人看到這副模樣,即使到了兩人如今的關系,她仍然會很在意自己在林晨眼中形象。
只可惜林晨一向不解風情慣了看不出來,可憐了玉娘一番心思。
當然,對于他來說,跟玉娘坦誠相見都已是常態,哪還會在意她出汗的模樣,何況玉娘的體液多少都有些奇異的花香味。
所以在被玉娘惱羞成怒的推出房門以后,他坐在門口想了很久始終也得不到答案,最后也只得悻悻的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與此同時,易劍閣武宗宗主所住的小閣樓里。
“師父,宋前輩帶到了。”
“嗯,你這幾日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大堂中央,一個看著四十幾許,長發半白,背對著大門的婦人擺了擺手,帶人過來的弟子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一個圓滾滾的老頭站在門里好奇四下打量,待弟子退出去有一會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這地方確實精致…大山對你好嗎?”
屋內陳設簡單,正前方一個大大的武字寫的蒼勁有力,大字下則掛著一柄長劍,屋角處燃著的炭盆雖然熄滅了,但余溫尚在,想來也是剛剛才熄滅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屋主無心打理所至。
婦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而老頭赫然便是與林晨一道上山的老宋,宋道遠。
聽老宋的語氣竟好似與易劍閣武宗宗主很是相熟,若是林晨在此,恐怕是要嘖嘖稱奇的。
“‘劍帝’大人晉入極境,當真是可喜可賀,只是不知大人來易劍閣這等小門小派意欲何為?兵器對于你這種境界的人來說,當是可有可無的吧?”
婦人一襲干凈利落的長裙沒有旁的裝飾,她轉過頭來冷冷地道。
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些許風霜,但仍不難看出她年輕時的風華,可老宋卻仍是看的莫名心酸,眼中感慨萬千,萬千話語最終化為一聲長嘆,“多年不見,洛妹妹…也老了。”
武宗宗主聞言忽而怒起,看著他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捏緊了拳頭高聲喝道,“蓮耶!送客!”
老宋趕忙擺手賠笑,“別別別,我這好不容易來一趟,再說了你不是讓她去休息了嗎…”
“你!”
“別生氣別生氣,咱都多久的老相識了,洛潔妹妹若心中不快,老哥這便給你賠個不是。”
“老相識…”聽他這么說,洛潔神色一怔,隨即眼中閃過些復雜的神色喃喃的道,“我寧愿從來都沒見過你。”
話音剛落,兩人一時間都陷入了緘默之中,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勾起了兩人多少陳年舊事的記憶。
窗外落葉倏倏,屋里亦是蕭瑟。
見得她如此,老宋也沒了開玩笑的心思,他雖然早已成了家,但年輕時惹下的風流債又怎么可能輕易的忘記。
至于洛潔,當年的事情雖然已經彼此釋懷,隨風而逝,兩人也有了各自的歸宿,但每每想起自己在山下涼亭中傻傻的等了三日三夜,等來的卻是一紙辭別,即使不再傷心,惱怒也是難免的。
“咳,那小姑娘叫蓮耶?倒是個機靈的小丫頭,怎的以前都沒見過?”
洛潔長吁了口氣,兩人如今即是好友,倒沒必要把關系弄的這么僵,遂收拾好心情接話道,“你我上次見面,子陽那小子才成年,現在他三十歲了。”
似乎不想讓他太注意蓮耶,洛潔不著痕跡的將話題轉移到了自己的大弟子身上。
“有這么久了嗎?子陽啊…確實是個好小子,只可惜天賦差了點。”老宋摸著圓滾滾的下巴,想起劍臺下呆住的男子,呵呵一笑道。
“你可沒資格說別人天賦差。”
洛潔也是個護短的,果斷的反唇相譏道,只是預想中宋道遠的臉黑沒有到來,反而傳來了他開懷的笑聲。
“哈哈,是了是了,論天賦老夫還不如子陽那小子呢。”
他笑的從容,然而這番言談舉止卻真真的驚到了洛潔。
眼前的‘劍帝’不是什么冷血無情的惡人,可曾經卻只因為別人說了他一句天賦差,便與那人結了怨,那人是世家子弟,兩人結怨險些累得乾坤劍閣和那武學世家全面開戰。
雖然結果是兩個年輕人擺下擂臺,最后以不打不相識收場,他們也成為了摯交好友一道闖蕩江湖,但同時他這個不可觸的逆鱗亦為人所熟知。
隨著他的名聲越大,在他面前講天賦便逐漸成為了禁忌,尤其是自那日娥之墟劫難之后,他的性情就變的越發乖張暴戾。
用江湖人時常提起的一句話來說,那是九霄宮主的成名之戰,卻也成了多少人窮極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什么天賦異稟,什么武學奇才。
什么勤能補拙,什么奇遇不止。
在她的光輝面前只剩下了黯然失色,隨即通通化作了一道沖破云霄的劍光,消弭于天際盡頭。
對宋道遠來說,更是如此。
“你真的變了。”
她回過神來,平靜地打量著他,平靜地說著,好似是重新認識了這個數十年交情的胖老頭。
曾經那個嗜劍如命的人,現在腰間卻是空無一物的。
極境就真的如此神奇?足以讓一個人完全改變?
注意到她的目光,老宋也多少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拍了拍腰側淡然地道,“我以劍癡入武,卻以止戈悟道,并非極境改變了我,而是我放下手中劍的時候,便成了極境,決意此生快活逍遙不被死物所累的,是我。”
“緣起緣落便是這天地至理,我與劍的緣分到此為止,從今往后江湖上少了個不知所謂的劍帝,卻多了個自由自在的宋道遠,豈不妙哉?”
忽然之間,洛潔看著眼前爽朗隨性,啞然失笑的老宋,心中竟升起了些佩服的情緒,拋開名利,放下執念說起來簡單,這世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他放下了,也得到了。
他是真的不同了。
洛潔收拾起心情,正經神色,恭敬的一拱手,“宋老高見,洛潔受教了。”
“喂喂喂,咱們幾十年交情了,你這模樣我看的渾身難受。”
老宋不著痕跡的側過身去不受她這一禮,隨即真的身上發癢一般,怪模怪樣的抓了起來。
“噗。”
見他作怪,洛潔忍俊不禁的掩嘴笑出了聲,隨即白了他一眼,方才的恭敬也不知跑到了何處。
“嘿嘿,這就對了嘛。”老宋攤開手咧嘴一笑,“想當年,我就愛逗你笑,你一笑起來胸口就顫的厲害,看的我…”
這老家伙口無遮攔的話沒說完,洛潔臉色還沒來得及變,遠處忽而傳來一道比洪鐘還響亮幾分的怒喝聲。
“宋道遠!你他媽這王八羔子在說些什么狗屁東西!?真當老子死了不成!!”
這污言穢語聽的老宋肝膽俱裂,面色忽而大變道,“壞了,忘了何大山這貨!”
說著慌亂的四下張望,隨即便往一旁的窗戶跑去,想是要從那鉆出去。
“洛妹妹,你這決云之禍我有法可解,晚些時候再來相會,告辭!”
這便是武人巔峰,極境武者!?分明是來偷情被抓的奸夫吧?
洛潔驚異之余無語的看了他一眼,隨后不厚道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伸出了腳。
“哎呀!”“咚!”
一聲驚呼過后,老宋一個踉蹌像個球一樣滾了出去,隨即腦門便和窗戶來了個親密接觸。
窗戶紙本就薄弱,這一撞腦袋便撞破窗戶鉆了出去,偏偏身體太胖鉆不出去,不尷不尬的就卡在了那。
老宋一陣迷糊,清醒過來的時候眼下正對著的是張怒不可遏的大臉,那搓個性的小胡子看得他眼皮直跳。
“咕咚…”
他咽了咽口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啊…哇,這不是大山哥嗎,別,別來無恙?”
后來,根據《易劍閣傳記·武宗》記載。
當時路過的某弟子看到器宗宗主何大山怒火中燒的沖進武宗宗主洛潔居所后不久,里面便傳出了一道比殺豬還凄慘幾分的慘叫。
那聲慘叫真可謂是,慘不忍睹,慘無人道,慘絕人寰…以至于之后他連著做了好幾天噩夢。
夢里,一個胖的像個球一樣的男子卡在窗戶里,鼻青臉腫的看著他,凄凄切切的質問他為何不來相救。
為此,這張略顯可笑的臉成了他多少年來的夢魘。
直到許多許多年后,他下山歷練時,偶然看到某個四五歲的林姓童子,一拳打在他那個胖胖的師父臉上,看著那個烏青的眼窩,他才終于醒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