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都是曾村的陳年舊事,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被“和諧”掉了。曾劉鳳在曾則梟去世后,第二年清明去掃墓就主動去掃了“少爺”,也就是她的爺爺。
而“少爺”的子孫們見到既然如此,也就叫她一家人一起吃了清明會。此后,曾村但凡是紅白喜事,逢年過節,都把他一家當少爺嫡系子孫看待。曾村有句話(不知道中國其他地方有沒這種說法,所以作者不敢亂寫):“記仇,記生不記死,仇人死后縱有萬般恩怨都應該煙消云散了,禍怨不及子孫。”
白德贛白德雷兩兄弟為什么也會去興坪干呢,因為曾劉鳳跟爛鐵本就堂姐弟,而莫有德老婆是曾劉鳳堂妹。都是當年那個始亂終棄的“少爺”子孫。兩兄弟在家雖然有力氣也沒地方用,賺不了錢。所以就給他們去了,去的時候曾劉鳳千交代萬交代,他們兩個只能扛樹,不能上山哦。怕滾樹下山的時候他們不會避讓那可麻煩了。至于走丟倒不擔心,爛鐵的拖拉機專車接送,從家里直達山里工棚。
東貴搞油鋸,倒樹斷樹。吊腳翻樹下山,這個山陡得和墻壁差不多,基本上一腳都能踢到下面山溝。所以吊腳一人滑樹下山溝,供三個人扛毫不費力。而“半仙”兄就更高興了,大半輩子過去了,終于得當了一回“官”,雖然官有點小,但是也能管三個人(加上自己)。
“德贛,你去那里扛那條草叢中的。德雷你去扛那條壓石頭上的。”“半仙”兄太高興了,指揮人原來是這么的意氣風發,他估計,當年諸葛亮羽扇一揮,80萬曹軍“檣櫓灰飛煙滅”時的成就感也不過如此吧。
“你們兩個快點到我這里來,上面要放樹下來了。然后大喊:吊腳,別放樹先哦,等五分鐘…”
“半仙”兄想自己幾十年了,他在學校時連小組長,勞動委員等官都沒得當過,想不到幾十歲了到陽朔砍樹卻得當了官,木頭運輸隊隊長兼安全員,而且兩個兵是那么的好用聽指揮。雖然在家里自己也講“這個家我做主!”但是好像村民和家庭成員們都并不認可,但在這里的兩個兵卻從不懷疑自己的權威。
但此時“半仙”兄卻顧不上陶醉于指揮上的頤指氣使當中,因為到家了。而更重要的是,自己老婆居然敢當著兩個兒子的面冒犯自己,這還得了,這豈不是要破壞掉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光輝形象。此例斷不可開,此風斷不可長。
“馬拉個幣的,你講我,你那兩個老的,一個瞎子,一個瘸腳,老子幫養了12年,死了還幫埋掉,不是他們拖累我會這么窮。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講我這不能干那不對,當年若不是論那個該死的成分,就你這長相,做我丫頭我都嫌你丑…”
盡管這種話在外人聽來,是多么的惡毒,無理,絕情。如果是曾仕湖談戀愛的年代,能說出這種話應該早就一拍兩散各奔東西了,但是,再惡毒的話聽多了也會麻木,這種話曾仕湖一家可是聽了幾百遍,因為每次吵架他就是這句。
曾仕湖媽媽嘴巴動了動,似乎想反駁什么。但還是沒有繼續說,而是走去鄰居家看電視了,因為她知道,如果再繼續吵,接下來就不再是文斗而是武斗了,雖然兩個兒子都會幫她,會拉開,但是大過年的…
隨著年齡的長大和心智的逐漸成熟,曾仕湖是越來越覺得他老爸奇葩,不可理喻,無法溝通。每次吵架都是這句,難道就不能換點新詞嗎?作為一個男人,當年相親的時候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要嫁妝,但必須把兩個老的養老送終。愿就嫁,不愿就不嫁。他因為沒辦法討不到,年齡也近30了(當年可算是大齡,離光棍只一步之遙)。所有條件都滿口答應,曾仕湖媽媽才嫁過來。
但他似乎從沒把曾仕湖媽媽當成他的愛人,他的妻子。更加沒把曾仕湖外公外婆當岳父岳母。只是實在沒辦法再不娶就光棍了,迫不得已做出的交易。
他說他給老的養老送終,其實他何嘗養過,曾仕湖就清楚的記得。他外公腳瘸,但是仍然每天都去后背山挑兩擔“重樹毛”(松樹的枝條和松針)回家,重樹毛可以燒來煮潲喂豬,不用燒柴火,曾仕湖媽媽去山上砍的柴就可以賣多一點。
而曾仕湖外婆,直到20年后曾仕湖都還清楚的想起外婆的形象,白發蒼蒼,臉上皺紋一道一道的很深,兩只眼睛都瞎了,眼眶里看不見眼珠子,而是眼睛像被蒙著一片灰白色的厚尼龍紙。牙齒也掉光了,看起來兩邊腮幫凹進去的。
但是外婆眼睛雖瞎,心卻不瞎,仍然能幫做很多事,每天早上,媽媽把水放好把豬菜放進大鍋里,就去外面做事了。外婆就摸著燒火,把豬潲煮好。晚上,媽媽把豬菜從外面帶回來,她就幫砍好,搞得外面來玩的人感覺非常好奇,她瞎的都能砍豬菜卻從不曾見砍著手。媽媽說,外婆在以前還能摸出每張人民幣的面額大小。
曾仕湖兩兄弟都是他外婆帶大的,外婆很疼他倆,只是因為眼瞎,不能帶他倆出去玩,2-3歲的時候只能整天關著大門不敢放出去。還好仕湖自小好靜不好動,也不鬧。搞得鄰居們說:“你看湖崽,整天給他外婆帶,關在家里不給出去,人都被關傻了,都不愛鬧,你看別人家小孩,多機靈…”
還好,長大后曾仕湖并沒表現出傻,否則媽媽身上肯定又多了一條罪狀。相反,在讀書上卻表現出了驚人的天賦,這倒是很給“大仙”兄長臉,每次去學校開家長會,都是他最得意的時候,第一名的家長嘛!
“第一名,曾仕湖,我兒子。遺傳嘛!我聰明,所以兩個兒子也聰明,我那時候讀書也厲害的哦,如果不是“地主子弟”成分,政審過不了。肯定也考上大學,出去外面工作拿筆桿子坐辦公室了…某某(附近村已經在縣城坐辦公室的人)當年的成績都不如我,沒有機遇沒辦法…”“半仙”兄每次開家長會,都會這樣對周圍的家長說道。
“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
N年之后,曾仕湖認真研讀中國歷史,看到太史公這一段話的時候,心想,這句話放“半仙”兄身上,簡直就是量身定做。
憑心而論,“半仙”兄并不壞,也從不做囂事。相反,如果看見誰家小孩摔跤了,他會主動幫牽起來,誰家牛沒看好要吃莊稼了,也會去幫趕走。曾村那家有紅白喜事,或者要搞建房子等大工程,更是熱情主動幫忙。也不賭博不玩女人。(估計想玩也沒女人愿意和他玩)。只是好酒。據曾仕湖媽媽說,她們剛結婚的時候,他還沒這么好酒整天醉,也還挺好。不喝醉說話少,也幫忙干活,兩個人一起砍柴,摘桐果,他力氣很大,做事手腳也很快,只是做的很粗很馬虎。性子急,別人說不得。
如果去某家建房子幫忙挑磚,早飯兩杯酒下肚后,休息半小時中午繼續干,別人呼他:“則宏哥,你這么個大力士,挑磚才挑25塊太少了,起碼30塊嘛!難道是老了不行了?”
“我挑35塊你們看,這個竹子扁擔不行,會斷,換那根木頭的。”
說罷,挑起35塊磚飛快的跑到要放磚的地方。如果有觀眾,還會在觀眾面前停頓一下,用腰閃一閃那擔磚說,看見沒有:老將黃忠,寶刀未老。現在是上了點年紀,年輕時300斤我都隨便挑…”
既然“武”方面這么厲害,那“文”方面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之類的詩“半仙”兄是隨便能背下來幾首的噢!
“我,你們別看我這個樣子,愛喝酒,走路飄阿飄,文武我都來得”。接著又背一首詩。如果眾人說:看不出則宏哥,文武雙全,是個人才噢。那可就更高興了,高舉酒杯大聲說句:“喝!我是沒機遇而已,當時那個死成分論,否則早當官了…”
但是,既然有人講你愛聽的假話,自然就有人講你不愛聽的真話。比如曾則起,曾則偉兩兄弟,也就曾則宏親叔叔的兩個兒子,就比較的不討曾則宏喜歡。
“你天天這樣喝酒,到處浪,你老婆一個人砍柴火,你一起幫他砍難道不快一點,不多砍得一點。”
“我曉得,哥,你放心,我是這兩天事情多點…”如果語氣好,“半仙”兄大概就會這樣打哈哈的回答!
“你整天出去喝酒,天天吹自己崽讀書能干。他們讀書能干你賺錢能干嗎?到時讀高中,大學,你有錢來供嗎?”
“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難道我兩個崽是你幫養大?則偉,我某年某年幫你砍過一個星期的甘蔗,沒要你一分工錢吧…”如果語氣不好,大概就會是這樣的對話。
對于這個活寶,他的兩個親親堂兄弟也只能是“望寶興嘆”了,當年二伯(曾仕湖爺爺)還在的時候,都管他不住,何況是堂兄弟,最多不就說兩句。而說到經濟上,那個年代曾村那個家庭不是緊巴巴,誰又能幫誰多少。
既然“半仙”兄“文武雙全,”“有機遇能當官”。卻娶了一個這么“當丫頭都嫌丑”的老婆,所以對老婆沒什么好臉色,把岳父岳母當乞丐看,也就好理解了。
在曾仕湖的印象中,“半仙”兄從沒稱呼過他外婆,外公“嬸”“叔”(曾仕湖媽媽是這樣稱呼的)。而是叫“瞎子”、“拐腳”。雖然不至于說不給飯菜吃,卻從沒有好臉色。甚至于連外婆煮潲時候在大灶里烤幾個紅薯吃,他都在后面罵罵咧咧。“煮給豬吃豬還會長肉”。
每年過年殺年豬的時候,就是曾仕湖爸媽吵架厲害的時候,殺年豬了,當然有大把豬肉。曾仕湖媽媽可憐二老,每次都用大海碗裝滿滿一碗甚至兩碗給他們吃。這個時候“半仙”兄罵得更兇了,“家里養著兩個只會吃不會做的廢物怎么可能不窮,”雖然沒有去把肉搶下來,卻罵得曾仕湖媽媽直掉眼淚!
至于說每年給老的添件衣服,想多了吧!那么給他長臉的兩個兒子鞋底都斷了,腳上長滿凍瘡他都不操心不關他的事呢,兩個“老廢物”還想要他買衣服。
直到N年之后,曾仕湖每每想起這些,都還對“半仙”兄恨得咬牙切齒。“枉為人夫,枉為人父。”“對內狠辣,對外柔媚”這是成年后曾仕湖對“半仙”兄下的結論。
所以曾仕湖后來看史記五帝世家時: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后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舜事父及后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舜順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殺,不可得;即求,嘗在側。
舜年二十以孝聞。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四岳咸薦虞舜,曰可。于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舜居媯汭,內行彌謹。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堯九男皆益篤。舜耕歷山,歷山之人皆讓畔;漁雷澤,雷澤上人皆讓居;陶河濱,河濱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瞽叟尚復欲殺之,使舜上涂廩,瞽叟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後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舜從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為已死。象曰:“本謀者象。”象與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堯二女,與琴,象取之。牛羊倉廩予父母。”象乃止舜宮居,鼓其琴。舜往見之。象鄂不懌,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爾其庶矣!”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于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皆治。”
太史公寫的這段故事絕對是古代的儒生們為了某種目的編的,這也是曾仕湖的結論。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對的,就如大學里說的,“如惡(wu)惡臭,如好(讀號)好色”。人的本性來講,看見了一個很漂亮的美女肯定會多看兩眼,看見一大堆大便肯定會趕快走開。
“象”和“瞽叟”幾次都要殺死舜。好奪取他的老婆、房屋、糧食、牛羊了。舜得僥幸逃脫出來,還會裝什么事都沒發生?還會以后對“象”卻更好?那不是“自欺”了嗎?能做到“忠恕”。只將二人幽禁,不將二人趕盡殺絕挫骨揚灰就不錯了。還能給富貴給他們?這不符合人性嘛。何況,他在井下干活。別人在上面往井里下石填土,他還能活著逃出來,除非他是土行孫。
所以當N年后,曾仕湖有次聽見別人跟他說,你父親人挺好哦,熱情,愛幫人。曾仕湖很不知趣的說一句:“外人可以說他好,但是我家人不可以說他好。”搞得別人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
而對于外婆,曾仕湖則每每晚上想起,都會淚流滿面。他后來能做的,也僅僅是把外婆的墳墓重新搞一下,立塊大點好點的石碑,清明時候多燒點紙而已…
外婆很慈祥,從來不打罵仕湖他們兩兄弟,,有時候實在調皮媽媽打罵他們她都會攔住不給打。有時候媽媽去趕集。會買些爛了個小洞,或者爛了部分那種很便宜的蘋果回來,買回來把爛的削掉還可以吃。兩個老的也一人給一個。但是外婆基本上都不會吃掉,說留第二天吃,第二天又悄悄地給兩兄弟…
小仕湖則整天纏著外婆講故事,什么鬼啊神啊,孝子終得好報,逆子被雷劈啊,什么凡事由命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