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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麴侯以畫謝 非議大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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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姬韋,從考功曹的客舍出來,夜色已深。

  黃榮的牛車停在路邊。

  月光清涼,路上靜悄悄的,早無行人。

  黃榮沒有馬上上車。

  他靠著繪了云鶴圖案的紅底車廂,回頭朝黑漆漆的客舍門內張了幾眼,神情變幻地立了片刻,心道:“姬韋雖說他明白了,但我觀其情貌,辨其言聲,他仍是沒有拿定主意。也難怪他如此。宋家的威脅,畢竟不是誰都能扛得住的。只是這樣一來,此人就有點靠不住了啊。”

  忽然心中一動。

  他勾下頭,沉思了會兒,這才拾梯登入車內。

  時辰太晚了,黃榮沒有去找莘邇回話。

  次日非休沐之時,上午,黃榮先到四時宮內的官廨,按照莘邇的新規,把當天急需處理,不能拖延的公務,一一辦完,然后,請了半天的假,快中午時分,來到了莘家。

  劉壯聞訊,把他迎進宅中,請到前院的小廳暫坐。

  令狐妍嫁過來以后,莘家的奴婢數量直線上升,劉壯作為大總管,忙得很,沒功夫多陪黃榮,吩咐廳外的侍婢端茶上水,呈奉點心、水果之后,他告了個罪,便辭了出去。

  黃榮進門就瞧見了張龜。

  小廳的四壁上,掛了幾幅書畫。

  其中的一副畫,剛掛上去不久。

  張龜這會兒就正站在此畫前頭,負手昂頭,睜大了獨眼,在細細地欣賞。

  “長齡,在看什么?”

  張龜轉過頭,見是黃榮,笑道:“景桓,你怎么來了?”

  “明公叫我去見一見姬韋,此事你是知道的。我昨晚見過他了。今天特來給明公回話。”黃榮踱步到張龜的身側,漫不經心地往畫上瞥了瞥,問道,“劉翁說明公進宮了?”

  “是啊。上次明公獻給大王的故事小書,大王甚喜。趁史館撰史,各地珍貴書籍紛紛被運到京城的機會,明公抽暇,取眾書中意蘊深遠的典故,又編了一本,今日入宮,就是獻書去的。”

  黃榮點了點頭,向畫的左邊底部看去,注目在落款上,頓時驚奇,說道:“這是曹不興的畫?”

  曹不興是前代的名畫家,與當代江左的那位著名畫家齊名。與江左的那位畫家一樣,曹不興擅長的繪畫領域很多,龍、虎、馬皆其所長,并極擅人物,尤以畫佛為妙。

  墻上的這幅畫,畫的就是一個佛陀。

  身形偉岸,莊嚴寶相,嘴角含笑,拈花趺坐。

  黃榮不太了解佛教,不知此佛是何佛,但卻不影響他的觀賞,只覺栩栩如生,鮮活靈動。

  張龜說道:“可不是么!”

  黃榮細看多時,贊嘆說道:“聞曹不興心敏手疾,曾運五十尺絹成一佛像,頭面手足,胸臆肩背,無遺失尺度。今觀其之此畫,筆法精細,恍然如真,果是前朝名家!無愧落墨成蠅!”

  落墨成蠅,是有關曹不興的一段傳說。

  據說他在畫屏風的時候,不小心誤落筆墨,於是他順手將墨點畫成了一只蒼蠅。屏風畫完,進獻給他的主上,他的主上竟以為那是只真蒼蠅,遂舉手想將之彈走。由是流為佳話。

  看罷了畫,黃榮心中奇怪,說道:“明公雖雅重鳩摩羅什、道智,然究明公本意,明公不過是順應時情罷了,其實并不崇佛。此畫固佳,可此廳乃明公接人待客之所,卻為何將它張掛?”

  對莘邇這樣的政治人物來講,他的一舉一動、一好一惡,都會引起下邊人和部分外界的效仿。

  這個小廳,是莘邇平日居家之時,專用來接人待客的。廳中的一應布置,皆會被來客看到。該掛誰的書法?該掛誰的畫?用的器具該是奢侈,還是儉樸?這些都很重要。

  誠如黃榮所言,莘邇既然對佛教并不推崇,那么,卻為何在廳中掛上了這么一幅佛像畫?

  不怕誤導來客對他喜好的揣測么?

  張龜笑道:“景桓,你有所不知。此畫是麴侯贈給明公的。”

  “麴侯?”

  “麴蘭馳援朔方,未成而歸。朝中前日,不是有大臣彈劾他,說他勞師糜餉,虛耗國力,戰而無功,理當嚴懲么?當時,還是多虧了你上書,為麴蘭爭辯,指出朔方之所以沒能救下,與麴蘭無關,而純粹是趙宴荔自找的,是因他自私自利。朝中故是才沒有懲處麴蘭。”

  黃榮心道:“那天彈劾麴蘭的兩人,都是宋方的爪牙。他倆哪里是彈劾麴蘭,明明是意在明公!要知,援助朔方的決策,可是明公做出的!”矜持地撫須答道,“些許微勞,不足一提。”

  張龜楞了下,想道:“‘些許微勞’?什么‘微勞’?”

  旋即明白過來。

  黃榮的這個“微勞”,定不是對麴蘭的“微勞”,而說的是他在此事上為莘邇貢獻的一點功勞。

  張龜笑道:“麴侯大約是因此感謝明公,便遣族中子弟,送了這幅畫來。也是借此,表達一下他對明公討定西域,為國家解決了西邊憂患,開出了商道財源的贊許和佩服。”

  黃榮說道:“原來如此!”

  耐心地等黃榮欣賞完了畫,張龜邀他到案前入榻,待其坐好,這才把自己關心的話題說起。

  “景桓,你剛才說你昨晚已經見過姬韋了?”

  “是啊。”

  “姬韋昨日才到,你晚上就去見了。你這辦事的速度真是麻利!”

  黃榮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漿,說道:“比起別人,我還算慢的了。”

  “別人?”張龜立即猜到了黃榮的所指是誰,問道,“宋方也遣人去見姬韋了?”

  “不錯。”

  “派的誰人?”

  “段承孫。你知道此人么?”

  “牧府曹掾,宋方的心腹,是姬韋的故交。我豈會不知!”

  張龜掌握情報系統,對王城士族、士人們的情況,比黃榮熟悉得多。按理說,這次見姬韋,本該是派他去的。但他的外形不好,同時亦不如黃榮能言,是以莘邇沒派他,改遣了黃榮。

  黃榮說道:“我到的時候,段承孫剛走不久。”

  張龜蹙眉說道:“宋方派人去見姬韋,倒也在預料之中。這更說明了,在姬韋‘考課得殿’一事中,宋方確是舞了弊!對姬韋有誣陷、迫害之舉。”問黃榮,說道,“姬韋的態度如何?”

  聽張龜問起姬韋的態度,黃榮再次回憶昨晚與姬韋相見的過程,也皺起了眉頭。

  他慢慢地放下茶碗,說道:“姬韋最后對我說,他‘明白了’;但依我來看,他并不‘明白’。”

  “此話怎講?”

  黃榮把與姬韋對談的大概內容述與張龜,說道:“段承孫必是拿姬韋的幼弟威脅於他了,故此,我反其道而行之,把太府戶曹屬之職許給其弟。他問我明公要他做什么。我回答他說什么都不用做,‘如實回話’即可。隨之,他就說他‘明白了’。…長齡,你覺得他明白了么?”

  黃榮也好,張龜也罷,兩個誰不是聰明絕頂?

  盡管沒有身在現場,但只通過黃榮的轉述,張龜閉上眼睛,默默地揣度了不多時,就已經大略把住了姬韋現下的心思。

  張龜睜開眼,嘆了口氣,說道:“姬韋也是難啊!”

  “哦?”

  “一邊是宋方,一邊是咱們。兩邊,他哪邊都不能得罪。一個處理不好,他等來的,就只能是仕途盡毀,前途堪憂。…景桓,我看啊,他是明白了,也是沒明白。”

  “怎么說?”

  “對於他而下面臨的處境,他明白了;對於具體該怎么做,他不明白。”

  黃榮拍手說道:“長齡,卿意正與我同!我也是這么判斷的。”

  就像張龜說的,如今放在姬韋眼前的,一邊是宋方,一邊是莘邇。

  姬韋如果聽了莘邇的,那就要得罪宋方。宋家的權勢雖不如前了,但仍絕非是姬韋能夠敵對的,段承孫說給他的那些威脅之語,難道他敢當做耳邊風么?

  如果因為懼怕段承孫的威脅,聽了宋方的,那就要得罪莘邇。黃榮現在說的好聽,可一旦得罪了莘邇,黃榮還會這般溫和么?

  處在其間的姬韋,因了憂心幼弟和族中親近子弟的緣故,他現在的心境,肯定,也只能是宋方不敢得罪,莘邇也不敢得罪,左右為難。

  只是,他的這份為難,張龜體會到了,并為此對他生起了點同情,黃榮也體會到了,卻毫無半分憐憫。

  黃榮想道:“此事之源起,是宋方。要非宋方開了這個頭,姬韋也不會被牽涉進來。他可憐不可憐,卻是與我無關,更與明公無干。”

  張龜的分析,堅定了他昨晚從考功曹客舍出來時的那個“心中一動”。

  抬眼看了下張龜,黃榮慢慢地又把茶碗拿起,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心道:“長齡樸實,不是可與言大事者。這件事,我無須與他商議。羊家兄弟,俱潔身清高之士,我與他倆的關系亦不十分親密,也不可拿此事與之討論。唯是唐艾,多謀善斷,我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畢竟,他的這個“心中一動”,截至目前,還僅是“一動”,要想將之付諸行動,還需要各方面地進行完善和考慮。黃榮到王都尚未太久,在有些地方上,他估摸著,也許需要唐艾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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