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限的故事里必須有來而有往。
在這樣的故事里,事物是從過去來的,是從歷史來的,是從那個能被它稱作“因”的事項里來的。純粹的想象不會塑造現實,而結果本身對起因無能為力。
現在,遵照這樣一個簡單世界的表現能力,終末無限之城成為了由十六的十六次方個星云組成的光華璀璨的世界。它是毋庸置疑的宇宙中心,智慧生命的樂土,大過濾器唯一的赦免對象。
那就是說,除了這宇宙中最美好而豐富的地方,再也沒有別的生命存在。
這是居民們經過長期的科學研究得出的結論。這里也有各式各樣的學科。對宇宙的邊界和它所包含的內容已經知曉得很詳細了,物理與天文的大廈框架都搭完了。歷史也是門很受歡迎的學科,因為每個最終生活在城里的居民都有清清楚楚的歷史。它們在演化階梯上可以說是一步一個腳印。這里沒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這里還是有不合理的地方。至少有少數專家們推斷,它可能是個奇妙的事件。世界是宇宙的中心,它盡管有明確的邊界和數量,要量出它的面積卻不可能,也沒有誰成功做過人口統計,因為總是能不斷地找到新地方,不斷地發現新居民。居民們都很習慣這一狀況,因為這是自古以來就如此的,是個完全合乎規律的現象,是這片區域與其他蠻荒之地不同,并最終發展出智慧生命的原因。說它是圣城并不為過,因為宇宙的地方都太貧乏了,因為貧乏而顯得物理規律都有所不同。這是大多數公眾的看法:不合理的顯然是外部宇宙,而不是能培養出偉大生命的圣城。
要在這浩瀚磅礴的世界里游蕩一番嗎?好的,沒問題。這樣的事很多人都在做。坐飛船?一個很舒服的選擇,但是會有點慢。蟲結門?那能去的地點選擇就很有限了。等量傳送?它是比蟲結門多點選擇,可也不算便宜和安全。
回想關于旅行的最自由的美夢里都是怎么一回事吧。但凡沒有飛行能力的生物,當它們注意到天上還有其他生命能抵抗大地時,欣羨與向往的感情將油然而生。但是那就是騎獨輪車或穿著戴輪子的鞋,觀者認為它們非常輕松,又快速又愜意,實際上卻不然。那是既需要技巧又消耗體力的活動,而且也更容易遭遇不測的危險。合乎物理的生命的飛行是個體力活,是和氣流搏斗,與危險跳舞——但這些小秘密它們是不會和滿眼羨慕的地上生命說的。因此,在地上生命描繪的故事里,飛行變得尤其輕盈而迷人。那是一種快速而不著力的漂浮,像是渾身放松地俯身趴在軟床上,而同時又非常的快,輕易就能伴著飛行器上下翻飛。那與其說是一種關于飛行的想象,不如說是關于自由的幻夢。它會永遠停留在生命的美夢里,這種夢就連生來長著翅膀的生命也會做。它們會夢見自己輕易地上到天空以外的地方去。
要是能做一次夢的飛行就太好了,是吧?此時此刻有只雛鳥正是這么想的。它是在一個黃金枝與白獸毛編成的巨大鳥窩里孵化的頭一只。身上淡紅色的絨毛剛剛覆滿,但翅膀的拍打還不夠有力。它還不能飛行,只是偶爾在夢里看見自己像父母那樣輕巧地穿梭云層,一直飛到巢穴能看到的風景之外。它夢見暖風溫柔地撫摸它的腦袋,卻不知道那是巢穴外真的有人在摸它。
兩個正按照夢的飛行方式做旅行的人正漂浮在它的安樂窩外邊。執行人用途中撿來的布包裹住他的指頭尖,再用包好的指頭尖去撫摸這窩沉睡的雛鳥。不死之貓趴在他旁邊,拿尾巴懶洋洋地掃過雛鳥們的腦袋。這窩雛鳥的顏色讓它想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事,于是它開始跟執行人講紅色菜貓的樂子。它說到了那場奇跡反轉的宴會比賽,并且跟執行人一起高興地哈哈大笑。他們笑得太大聲了,為了不驚醒雛鳥只能把頭埋進一個陰影做成的罩子,把笑聲統統都留給影子的世界。
“那菜貓老擺著張臭臉,”不死之貓說,“你能想象到嗎?主持人的臉居然能擺得這么臭,就連我最年輕毛躁的時候修達也沒有向我擺這么長時間的臭臉,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往他的頭發上潑沼澤水!”
執行人發出一陣咕噥表示同意。
“難怪他要輸啊,老兄,難怪。”不死之貓又說,“他那表情就像是過得不順。不像咱們倆,永遠都是贏家。難道不是嗎?我們有吃過什么敗仗嗎?當然沒有,頂多算是暫時的小挫折,只要我們最后能把事情搞定。但是那菜貓看起來就不行啦。他一臉愁苦相,而且還不肯讓我給他一個酷炫的打扮。我的品味可是公認出眾的哩!如果他連基本的品味都沒有,他怎么可能贏得比賽嘛。”
執行人又用粗糲的滾音表示同意。他懶懶地用指頭尖撓著雛鳥的肚皮,過了一陣后發出咕咕噥噥的意見。
“噢,好想法。”不死之貓說,“他可能是主持人準備的秘密武器,確實,我覺得那是個可能性。她老是造那種風格的東西嘛。但是她干嘛給他一張臭臉呢?這可真叫人琢磨不透呀!”
呼嗡嗡呼吼啊。執行人說。
“是呀,是呀,”不死之貓贊同地說,“歷史變化是一門神秘的學問,老兄。但是,我是說,要是我有機會給那菜貓換換衣服品味,我肯定是會要他穿得更豐富一點。他至少得戴頂帽子吧!”
他們興高采烈地從鳥巢旁飛走了,像一陣風穿越閃耀日暉的暗紫長河,在野外時摘走大把結實柔韌的彩葉。等他們把所有葉子都折成小酒杯時已經飛出了原野,來到城市地帶的上空。
城里頭就熱鬧多了,天空正在下甜水雨,投影燈光讓各種各樣的招牌在街道與樓房上沖居民們招呼和說話。不死之貓和執行人高興壞了,他們開始佯裝撲向各種空中的小飛行器,在乘客們發出驚叫時狂笑不止,然后執行人又用影子穿過去,佯裝他們只是城市燈光結構的一部分。
“我們是一個廣告!”不死之貓叫道,“記得買我們的產品!我們賣新鮮的漁夫和農民!”
他們嘻嘻哈哈地繼續飛,眨眼功夫就繞了城市一整圈。有人正在喝飲料,不死之貓唰地把爪子搭在這居民寬闊的肩膀上。
“我聞到了發酵味!”不死之貓說。它用葉子酒杯一把舀走飲料,瞬間躍回空中逃之夭夭。跟著它又施展起自己的拿手好戲,把發酵飲料和甜雨水混合在一起。它搖啊搖,直到杯子里變成香醇撲鼻的甜酒。執行人把影子鋪平在空中,上頭擺滿了所有的葉子酒杯。他們把所有的酒杯都斟滿,沒有一滴的味道變淡。
“發酒啦!”不死之貓歡呼道。
他們邊飛邊喝,并不停地把酒往下撒。凡是不小心喝到的居民全都變得快樂得過了頭,它們發現自己的衣服也變得稀奇古怪,并且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飛行中的兩人看到都滿意極了。他們決定把這事兒弄得更熱鬧一些。于是他們在眨眼間就繞著城市飛了十來圈,給每個看起來不開心的居民都灌上一整杯。有人在路邊無聊地徘徊,它的嘴里突然填滿了酒水;有人在水池里辛苦地練習,它的池子被風暴吹成了酒池;有人正在家里傷心地嘆氣,突然間墻壁轟然倒塌了。兩個奇形怪狀的陌生人沖進來,抓著它的兩根軟肢大聲唱歌,每唱一句都給它灌上一杯。
半首歌后他們三個開始一起唱,打著圈跳舞和扔東西。不死之貓和執行人意猶未盡,于是又把前來逮捕他們的警衛也統統灌了一遍。城市完全地陷入了狂歡,這時他們不過剛剛感到有點意思。
“這就像我們的舊時光呀,老兄!”不死之貓說,“到處搗亂!弄出點好玩的動靜!想方設法別讓修達她們知道!不過她們當然總是能知道的,現在我們干這些事兒就容易多了。你想打賭我們在事情結束以前能玩多少次嗎?”
吼啊。執行人極有信心地回答道。
“這可是個新挑戰呀!”不死之貓快活地說。
于是他們快速地飛走了。為了打破紀錄,這一次他們半點都不耽擱。從柔軟而散發香氣的沼泥平原經過時只花了不到半秒,執行人卻順手從沼澤深處摘走了一朵湛藍色蓮花。他把它放到影子里頭,以免在旅途中損壞。等他們在一個新的地方停下來時,他才把它又拿出來,插進手上的酒杯里。不死之貓湊上來嗅了嗅,用力打出兩個噴嚏來。
“唔,”它端詳著那花瓣的樣子說,“不錯,是有點像。你知道,我每回經過那兒也打噴嚏。”
咕嚕。執行人友善地說。他又把蓮花與盛花的杯子一起收回影子里。接著他們又跑到下一個居民們聚集生活的地方。那是個充滿了大型船艦的區域。一個似乎是負責制作、加工與維修的工廠。整座城市那么龐大而富有機械的精美性,那些足以跨越星云的艦船都像一只只小巧的錫鐵玩具。這地方真是漂亮極了,專業極了,酷炫極了。連一個廣告投影都沒有。這下他們不能再假裝自己是廣告,然后到處播撒酒雨了。他們得另想個辦法制造狂歡節。
在城市明亮的頂柵下有著無數高架的剪影,好似些干瘦病態的巨人蜷縮抱坐,或硬挺挺地干站著。它們的頂部卻被照得很清楚,上頭每條船都像它自身的精美模型。
不死之貓假裝把其中一條托在自己的尾巴上,執行人則遠遠地用影子給它拓了張照。
“偉大的貓君臨它渺小的仆人!”不死之貓說,“說來奇怪,老兄。我從來沒想過擁有自己的一艘船。雖然如果我想,修達肯定是能幫我買一艘的。可是我真的從來沒想過…我們好像總是在搭主持人的船辦事。那肯定是比保養一艘屬于自己的船來得輕松。是的,這是我的信條——你擁有得越多,你的保養費就越高。可是我覺得現在是個好時機啦,所見即所得,而且咱們肯定是用不著擔心售后問題了。你認為我們是不是應該弄一艘呢?”
他們沖向他們共同認為是最靚的一艘船。用不了貓伸懶腰的功夫,那艘船就已經換了主人。不久后它又從原位飛了起來,本應吐出火焰的噴射口卻流淌出瀑布般晶瑩的美酒。那場面奇怪極了,每個注意到的居民都會抬頭盯著它瞧,不久后則如同醉酒般欣狂地唱起歌。這已無關你喝或不喝,酒氣散發的芳香濕霧已成為一種狂歡日的氛圍,無孔不入地鉆進城市的每個角落。蹦呀!跳呀!在逐漸熄滅的群星之下,居民們全都醺醺然地享受著生命。
沒時間耽擱了。不死之貓與執行人丟下整座狂歡得快起了火的城市,飛向它們的下個目標。他們在下個城市里找到了一座特別醒目的巨型雕像,它的腦袋估計得有身體兩倍沉,姿態凝重得像要迎接末日。
不死之貓對它勸說道:“樂一樂呀,伙計!”
雕像沉默而深刻地回望著他們。它的雙眼發著光,原來是兩扇巨大的窗戶,于是執行人用影子給它的腦袋鉆了個孔,和不死之貓一起鉆進雕像的內部。原來里頭倒是個熱鬧而寬敞的環廳,里頭坐滿了出席演講的聽眾。執行人在最后排聽眾的腦袋瓜里挖了挖,明白這里是個頂了不起的學術機構。他們當即決定讓這里的人全都樂一樂。
不死之貓兩步蹦到演講臺前,熱情地用肉墊撫摸演講者毛發稀疏的腦袋。
“猜猜看我是死是活?”它興高采烈地問。
演講者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死之貓對他眨動黃玉般的眼睛。
“你也許不知道,”它說,“在我被叫做貓中之貓以前,我名字的意思是混亂之貓哩!”
等不死之貓和執行人飛出建筑時已經沒有人在演講了。狂歡節里的學術界正在桌椅上跳來蹦去,唱起叫人歡喜的童歌民謠。文件、檔案、問卷和證明都如雪片般落下,或被揉成雪團似地打來打去。在那之后城市也迅速地熱鬧起來。
一座接著一座。不死之貓與執行人飛馳過任何他們能找到的城市。只要擁有最初的一滴,不死之貓的酒水是永遠都不會干涸的。它慷慨地把美酒分享給所有人,叫所有人都快活得忘了煩惱。這情況叫不死之貓滿意極了,因為它一直認為在之前的女王紀念日宴會上自己發揮得不好——在擁有過去和歷史以前,終末無限之城的居民擁有的具體的憂愁和煩惱實在太少了。而現在就不同了,它們在合理的宇宙里不得不承擔歷史的傷痛,這可就能讓不死之貓大顯神通。
唱呀!跳呀!天色已黑了,星星們一個接一個地睡去。不死之貓與執行人飛得越來越快,再也不耽擱時間。他們有時也從影子小徑上跑過,從這片星云落到那片星云。最初他們折疊的葉子小酒杯早就用壞了,于是他們用影子找來了超大尺寸的巨人酒杯,有時星星閃爍不到十下,他們就已經叫整座城市鬧哄哄地跳起來。他們把快樂播撒給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座城市,可是畢竟他們的時間是相當有限的。當他們兩個終于盡了興,不愿意再把越來越少的時間浪費給陌生人時,在熄滅的宇宙群燈下歌舞的城市還不到億萬分之一呢。不過那對于他們似乎已經足夠了。他們又跑到紫色河流緩慢翻滾的原野上,注視著天上越來越暗的深淵。
他們肚皮朝上直挺挺地躺下了。執行人把他先前摘來的藍蓮花從影子世界里找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不死之貓打了個噴嚏,耳朵高高豎起,仿佛還能從風里聽見人們在醉夢中的呼聲。它想象修達以她初次現身時的樣子坐在它面前,就用遠處的小山峰當坐凳,腳趾踩在紫河兩岸,就像踩著一條紫緞帶。她輕輕揮舞雙手,風就形成了安詳柔和的曲樂。
天上星星閃又閃。她在風中唱道。地上小貓已入眠。
不死之貓的爪子舒展了幾下。它轉過頭望向執行人,清了清喉嚨說:“呀,老朋友。”
執行人好奇地瞅瞅它。
“我只是覺得有點抱歉。”不死之貓說,“我們本該想出點更好的辦法的。你看,本來沒計劃要安排你去。但是事情就這么發生了。我們不能冒險把你找回來…就像我們當時好不容易才學到的,那機器本身就是陷阱。主持人提供了證明,女王就決定銷毀全部已知的機器了。在那以后我們也沒法再造出新的來,所以我們沒法在當時把你弄回來。”
執行人懶懶地朝它彈動一下尾巴。
“——但是,”不死之貓拖長了音調說,“主持人還提出了別的意見。她認為,盡管在常規情況下我們的世界再也沒法造出一臺最簡單的機器來,事情在最后的時刻里卻會有轉機。在過度壓縮的時候,在從有到無的一瞬間,在精細常數最脆弱的時候,平常宇宙所堅持的那種規律也會動搖。那時我們就有希望把你拉回來了——當然,從技術上來說我們都完了,那是我們都完蛋很久以后的事。但是主持人堅持那是有所不同的,那會對‘基于兼容原則而產生的新的事實’有所貢獻…唔,說老實話,我一直都不是很懂她。比巫術叫人難懂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主持人贊同地說:“咕嚕。”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老兄。”不死之貓說,“我討厭技術問題。”
風聲變得越來越響,吹熄一盞又一盞星燈。不死之貓越來越強烈地聽見修達的歌唱。她那溫柔的令人心懷舒暢的嗓音,她那寬厚而溫暖的胸膛。天上星星閃又閃,地上小貓已入眠。萬象安寧歸其所,萬籟俱寂愀無聲。
“我想…”不死之貓說,“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是不是?如果女王之前的事情有所改變,我們就沒機會碰頭。不過那也不是肯定的嘛,老朋友。我們可能還會在別的時間地點見面的,然后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出去逛逛。不過,如果你要我說真心話…噢,這就有點煽情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好好的,嗯?別再犯同樣的錯了。別再靠近那只狼,那東西簡直完全毀了你。就…就讓它這么走開,好嗎?”
執行人靜靜地轉頭望著它。
“別擔心修達和我。我們反正是會把自己照顧好的。”不死之貓說,“這一次就…把自己的日子過對,好嗎?”
星燈全都熄滅了。在純粹的黑暗里,不死之貓聽見修達美妙的歌聲。那是兆星的韻唱。那是命運的御音。那是所有愿望被歸于無形時的最后回響。啊——天上星星閃又閃,地上小貓已入眠。
萬象安寧歸其所,萬籟俱寂愀無聲。
夢鄉甜美真可愛,怎知明光不復來。
火燈漸熄天幕開,漁船駛出深淵外。
它蜷縮著身體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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