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醒來的時候,窗外傳來稀稀拉拉的雨聲。
睜開眼后,這具身體最強烈的感覺就是脖頸酸痛。而且大概是因為頭擱在小臂上睡的緣故,整條手臂都麻痹了。周雨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一邊無聲地活動手腳,一邊環顧周遭。
所在的地方是食堂二樓,只有兩三個學生坐在角落里看書。窗外天色陰沉,因為下雨而昏黑一片,無法推斷現在的時間。桌子對面沒有張沐牧的身影。周雨首先打開手機,看到時間是下午四點。
“…醒了嗎?”
伴隨問話向他走來的,并非張沐牧,而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這男生原本是站在小賣部前買飲料,看到“周妤”醒來后,便拿著兩罐熱咖啡走了過來。
他在周雨對面坐下,順手將一罐咖啡推去,帶著溫文有禮的微笑說:“請趁熱喝吧。現在下了雨,今晚回去會很冷的。”
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好像是早已相識一般。因為周雨并沒有見過周妤的同班男生,一時間也不敢貿然開口。
但是,對方穿著的深色外套,那款式似乎有些眼熟。
“你是…”
“中午不是剛見過面嗎?”他爽快地說,“我是張沐牧的朋友,剛才她被人叫去還東西,所以就找我先看著你。你的臉色不太好,還想再睡一會兒嗎?等她來了我再叫醒你也可以。”
眼前這個家伙,大概就是中午送張沐牧來的“阿偉”。先前的時候由于距離遙遠,并沒有看清他的長相,所以此刻的近距離接觸還蠻令周雨意外的。
倒不是說這位男生的相貌有多怪異。不過在人心中,名叫“阿偉”的男性,應該是偏向于陽剛粗獷,給予人平凡親切的印象。但是眼前這個面帶笑容的男生,雖然不算討厭,給人的氣質卻和名字一點都不搭。
簡而言之,就是過于清秀斯文了。從稍嫌過長但梳理齊整的發型、到樸素簡單的棕黑色長外套,看起來像是位古典風格的讀書人。五官雖然輪廓分明,整體面相卻偏于柔和,在特定口味的女生群里說不定會很受歡迎,不過以普遍眼光而言有點娘氣。
周雨下意識比較著,直到對方稍稍偏頭,投來詢問的眼神后,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失禮。
關于這件事,聽起來很可笑。身為一個大學女生所臆想出來的“男性”人格,周雨對自認為的同性抱有競爭意識。如果對方是女性,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欣賞她的美,是男性的話,反而本能地進行比較。
對面這個家伙,雖然并非周妤偏好的運動健美型,卻似乎在某些方面隱隱令人覺得欣賞。
——所以才更加想挑出他的刺來啊。
“…麻煩你了。”
為了掩飾內心的情緒,周雨拿起他遞來的罐裝咖啡,然后盡量平靜自然地說道:“其實你不必一直坐在這里等,直接叫醒我就可以了。”
“這個啊,因為你的樣子很累,就想應該讓你多睡一會兒。反正我今天也沒事干,這里看書蠻好的。”
對面的男生說著,揚了揚拿在手里的書。深藍書封上印著的全部都是外文字母,仔細看去沒有一個單詞周雨認得,換句話說甚至不是英文書。
與張沐牧形成了強烈反差的這個家伙,對待陌生異性時也如此自然,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刻意炫耀。假設他剛才為止的行為全都出于演技,那么這家伙絕對是個搭訕女性的頂尖高手。
“你是外語學院的學生嗎?”周雨喝掉半罐咖啡,問道。
“不,我和張沐牧同班。”他頭也不抬地看著書頁答道,“看國外的偵探小說是個人興趣。”
“所以,現在看的也是偵探小說?”
“也可以說算是吧。”
他給出模棱兩可的答案,似乎并不愿意過多解釋其中的意味。
想到食堂外面的宣傳板,周雨信口問道:“你加入推理小說社了嗎?”
像是驚訝于這個問題,他放下書,有點意外地投來目光:“不,那個社團主要推崇日本的本格派。我習慣讀的歐美古典風格的作品。”
“推理小說也分這么多派系嗎?”
“沒錯,細分起來,恐怕和女生口紅色號的種類一樣多哦。”他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地回復著。這種明顯是對待異性的態度,多少使人感到一些不快。
在喝完剩下半罐咖啡后,周雨又帶著點挑釁意味地問道:“既然你愛看偵探小說,對解謎和推理也很擅長吧?”
“哈哈,沒有沒有,喜歡看球賽的人,自己也不見得踢得好啊。”
像是聽不出意思,對方仍然態度隨意地笑著說道:“我只是喜歡看別人破案,不能說明我也擅長。實際上我的邏輯能力很差,而且說實話,我不覺得世上的一切都能用科學解釋。”
“你相信鬼怪?”
“那也談不上,只能說是我對世界理解的太少了。”
如此直接地承認無能,一時間真令人感到無話可說。不管是不是裝的,這家伙在風度方面確實無可指摘。
“話說回來,周同學你過來學校遠嗎?”
就在場面陷入沉默的時候,對方反倒主動發言了。
“張沐牧說如果太晚了,就讓你去她家過夜。因為她家就在學校附近,父母也都很好客。”
“你也是本地人?”
“對,不過搬家以后就住得很遠了,在郊區那里,西三線的新月路站附近。”
周雨頓了一下。沒有想到這家伙竟然住在那種貧民窟似的地方,從他的衣著舉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
那一晚,在相隔幾站的地方,他差點就殺死了張沐牧。
“周同學你呢?住在哪里?”
既然對方坦然地說出了住址,這個問題就很難直白的拒絕回答了。但周雨也不想透露得過于詳細,于是含糊地說:“也在郊區,和你住的地方大概不遠。”
“雖然房子在那里,我是一直住校的。你回去方便嗎?”
“有地鐵的話郊區也很方便,從學校過來只要一個小時。”
聽到這話以后,“阿偉”停止了閱讀,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周雨。
不知道自己的話哪里有問題,周雨莫名其妙地回看他。
“周同學是從大一就開始住在那里的嗎?”
“不,是大四實習以后搬過去的,之前也住校。這有什么問題嗎?”
“不,倒也不是問題…只是覺得你的用詞很有意思。一般來說,既然人正坐在學校這里,應該會講‘從學校過去’,你用的卻是‘過來’,從現在的遠近位置考慮很奇怪吧?但有一種情況是可以這么說的,那就是‘請你來我家吧’,像這種屬于自己的地方,不管主人身在何處,都能夠自然而然地用‘來’字。
“——所以,綜上所述,對周同學你而言,大四才租住的房子,比住了三年的宿舍更像家嗎?”
“…你不是說自己邏輯能力很差嗎?”
“這個也不算是邏輯能力啊。”對方露出爽朗的笑容說,“只是人的語言習慣而已,畢竟我是文學院的,對這方面有點過敏。不過畢竟人類是千姿百態的,光憑用語習慣無法斷定什么。你看,我以為你在外面租房的時間比住校更長,這不就猜錯了嗎?”
對于“阿偉”這番話,周雨沉默著無以回應。不管過程牽強與否,實際上這家伙的結論是正確的,在學校住了三年的人是周妤。而對“周雨”而言,從一開始住的地方就是那間郊區公寓。
這個家伙在無意的言談當中,幾乎就要觸碰到“周妤”這一軀殼內最為重要的秘密。
“你平時都這么摳別人的字眼嗎?”周雨轉而問道。
“哈哈,只是比大部分人更在意一點。人在無意中脫口的話,往往包含著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是相信這種觀點的。不過語言畢竟是不準確的,同一句話在不同經歷的人聽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從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跑步聲。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張沐牧已經以驚人的速度沖刺到桌邊,大聲喊:“趕上了!”
“——不,遲到了。足足半個小時。”
“是蘇蘇姐不讓我走!”
“是你借走人家的書,拖了一個星期都不記得還吧。啊,如果是借圖書館的就算了,女生宿舍我是不可能代你進去還的。挨罵了吧?這都是活該啊。”
張沐牧一出現,對面的男生像是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爽朗謙和的笑容也變得不懷好意起來。
“金魚的記性也比你強。看看,個頭不長,腦子也不長。”
面對如此惡毒的言語,張沐牧憤怒地自原地起跳,去打那出言不遜者的腦袋。可惜,因為殘酷的身高差距,她跳起來也照樣會被對方輕松按頭。
“那么,我就先走了,你們兩個也不要拖到太晚。這種天氣公交容易延誤。”
男生說著,將張沐牧按進座位里,拿起書顧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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