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下了第一個結論:張沐牧的話不完全可信。
她不一定有意撒謊(恐怕她也做不到)。但當時她正處于心情不穩定狀態,不可能把一切都記得精準。加上她對女騎手有強烈的好感,記憶中的形象必然會隨著時間被扭曲和強化。
其一,夜晚女騎手帶的長條狀武器——沒有露刃,也有可能是劍或棍——由于是黑色,有可能一直背在身后,只是等握到手中后才被張沐牧注意到,營造出了變魔術般的效果。
同理,張沐牧本人對格斗并不了解,對這部分的記憶不會可信。跟五名成年男性的打斗,可能被她激動的情緒加工成了十幾秒的完勝。
…就算如此解釋其中的離奇成分,也必須承認這個“女武神”實在是身手了得。
所以,綜上所述,她不太可能是周妤。
人的視角只有一百二十度,高度集中于某物體時則只能看到大概二十五度。赤手空拳下被持械敵人包圍,沒有超能力的凡人再怎么功夫高強也會倒下。所以,要戰勝數倍于己的對手,第一就是不能被包圍。
換言之,就是要敏捷。
或者,有足夠堅實的“盾”也可以——防彈衣類的防護,或者金鐘罩類的外功,保證即使被包圍,暫時也不會被打昏。
但是,敏捷身手,或者百煉筋骨,周妤都不具備。
她的一切身體數據都是同齡女性的均值,因為從事的是藝術類工作,有些參數大概更差。光從身體狀況,就能知道那個女騎手不是周妤。
“…那么,為什么你覺得,我就是那天救你的人呢?雖然她在打倒流氓后載著你去了地鐵站,但是中途也沒露全臉吧?”
周雨又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繼續詢問。
面容上,雖然女騎手一度走近,但她戴著風鏡與安全帽,最多只看得見半張臉。連發型都未必真是短發。
至于聲音,人在不同情境下的聲音會產生巨大的差異,如果不是極具特色,又或者彼此熟悉,是不可能光憑一兩句話辨認出來的。更別提從頭到尾女騎手只說了五句話了。
前面三句都是短質問。另外的兩句,一句是打倒混混后詢問張沐牧的去處,另一句則是把她送到地鐵站之后作為告誡的結束語。
“以后不要來這一帶了。”
從頭到尾說出的字不超過一百個。用來讓人以聽力和深層記憶錨定一個陌生人幾乎不可能。
然而,張沐牧認定了周妤是女騎手,僅僅是因為兩周以前,她偶然與周妤在食堂里擦肩而過而已。
對于周雨的質疑,張沐牧肯定地點頭:“因為聲音和臉都很像…就是氣質啦,氣質!”
…聲音長相就算了,周妤要怎么和一個腳踢五混混的電瓶車女司機氣質相似啊?
不過,換個角度考慮,做此發言的張沐牧同學,目前為止已經展示了兩次精彩出游。
先是在存在顯眼大幅指示牌的商業街迷路,結果走到無人小道上,被混混們糾纏而差點遭遇不測;
后是獨自跟蹤根本不認識的大學校友一直跟到無人郊區,結果險些被反殺割喉,在荒郊野地拋尸。
不到三個月里能兩次招來血光之災。這種人的腦回路與判斷力根本不值得相信。
當周雨正以條條分析大肆批駁時,張沐牧卻突然指向敞開的房門:“而且你們都有那個東西。”
“…背包?”
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是掛在墻勾上的背包。
張沐牧搖頭:“不是背包啊,是紅葉子。”
“那個掛飾?”
帆布包側袋的拉鏈上,串有一個楓葉形的紅色掛飾,指甲蓋大小。
在周雨出現時,這個黏土飾品就已經掛在背包上了。因為是在拉鏈的環上打結套住,應該是后來加掛的。
楓葉的外廓走形,正反面各有三道潦草的壓痕,指代葉脈的紋理。構造簡單,做工粗糙,實在不像商品。
掛飾本身的材質也很差。懸掛用的吊繩和金屬圈還嶄新,構成楓葉的紅黏土卻呈現出大塊污濁的赤黑色,像被煙熏火燎過的樣子。
種種缺陷,實在不是個精致的飾品,幸好體積小得不起眼,就算大方地掛著也沒關系。
周雨把掛墜從書包拉鏈上解下來,遞給張沐牧確認:“能確定是這個嗎?”
張沐牧嗯嗯地點著頭。據她所說,女騎手的電瓶車有可裝卸的后箱,在送她去地鐵站的途中,女騎手一度說自己有點急事要辦,在路邊停車,從后箱里取出一個厚厚的白色塑料袋短暫離開。
夜里光線不足,模模糊糊中,后備箱中包裹上這個紅色的楓葉掛飾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順便一提,女騎手的那柄長條武器,從拿出來以后就沒有消失,一直掛在車的側面。那里似乎是專門做了掛鉤類的東西。
“體型和聲音都相似,而且還有非常相似的裝飾品…”
在周雨喃喃思索的時候,張沐牧把掛飾拿在手中,將那片小小的紅楓葉不斷把玩旋轉。
這時她突然疑惑地說:“好像有點不一樣呀。”
“不一樣?具體是在哪里?”
“涼涼的…顏色沒有這么黑呀。”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摩挲著掛飾表面,似乎想要把污痕擦去。
但上面的黑斑似乎不是簡單地沾上臟東西形成的,而好像是被燒了的結果,她擦了半天也沒有變化 “所以說那天看到的掛飾是純紅色的嗎?”
“嗯…我只看到一下下,說不定看錯了。”她有些靦腆地笑著說,“大家都說我很粗心呀。”
這個評價很中肯。
不過,粗心往往是把不同的細節誤認為相同。把同一件東西當成兩件,這種“辨認”所要生造的細節很多,反而不太可能是粗心忘事造成的。
如果是同一條掛飾的話,那么就是在十月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間的什么事使它污掉了。
周雨思考片刻,喝掉第二杯咖啡,下了決定。
“其實那一天的情況我不記得,所以不確定你說的事情。但是我有一個辦法或許能想起來…下周再見一次好嗎?在學校里碰頭。”
張沐牧的眼睛,因為眼瞼曲潤,顯得又圓又大,是典型的荔枝眼。加上她的身高與總是有點遲鈍感的表情,無論何時都令人聯想起鹿、兔一類的小動物。
聽到的話后,她先是呆呆地鼓起臉,像是奮力思考著,隨后,露出高興的笑容說:“好呀。又可以和周同學說話了。”
周雨不明白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但是為了順利交流下去,他也微笑著說:“一直都可以啊。不過我的記憶有問題,有時候會忘事,可能會突然想不起你是誰。并不是故意想冒犯你的,希望你不要生氣。”
張沐牧嗯嗯地點著頭,用理解的態度說:“不要緊,我也會這樣。”
…不,完全不是同一個狀況吧。遲鈍到這個程度卻還能活下去,這也算一種奇跡了。
“下周和周同學一塊吃飯呀!”
臨走前,張沐牧一邊這么歡快地說著,一邊在門口的腳墊上撲通一聲絆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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