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從未在周溫行說起這段話的時刻想起過周雨。這種突然的類比讓他既莫名又反感。他清清嗓子說:“周雨可不是你們這種陰間人。”
周溫行沒有反應。他臉上充滿笑容,眼神中的意味簡直可以用頑皮來形容。
“你去過榅葉街角落里的那家書店嗎?”他說,“就是那家入口擠在壽司館和茶餐廳中間的小店。店主人大概是個推理迷吧,除了小說以外,還專門把犯罪和心理相關的書放在前面。因為正好也是我感興趣的內容,所以我每次去都會特意買下幾本。”
羅彬瀚下意識地看向周圍。對方的言談和語氣總讓他有一種還在梨海市的錯覺。可是周圍游蕩的貓人又提醒他身處異鄉。他還注意到留在附近的貓人正在變得稀少。
“在那些書中有一種說法叫做‘死亡本能’。那即是說,生命既存在著求生的渴望,也存在著求死的渴望。隨著存在時間的推移,逐漸地想要把外物和自我全部予以銷毀、歸零的那種沖動,好像是被你們稱為‘求死欲’。我個人很喜歡這個說法。”
天色昏暗。廣場上開始變得冷清起來。羅彬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周溫行身后的狹長背包很大,看起來遠不止可以塞下一把吉他。他開始在心里默念雅萊麗伽教給他的燃火咒語。
“創造與被創造的沖動,毀滅與被毀滅的沖動。或者說,想要在‘無’與‘有’之間不斷改變狀態的渴望,哥哥把這種傾向性視為萬象的源頭——雖然這么說,我并不清楚在他的視觀里究竟會看到什么樣的景象。如果和他相比的話,我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聽到最后一句話時,羅彬瀚幾乎要笑出聲來。“凍結”站在他面前,表情真誠地點著頭。
“就是這么回事。雖然玄虹之玉肯定不會說我什么好話,不過我并不是什么滅世魔王之類的角色。如果和他們相比的話,我和你的共同點應該還更多一點。”
“是嗎?”羅彬瀚說,“你覺得你現在隨便找個警察自首,他會承認你是普通人嗎?”
周溫行尋常地看著他,反問道:“那么,如果你現在回到梨海市,當著警察的面把警車舉起來,他會認為你只是普通人嗎?”
羅彬瀚突然卡住了。
“大體上就是這么一回事。我和你的狀況是相似的。既沒有為了某種宏偉的目標而出生,也沒有任何改變世界的欲望,只不過因為單純的偶然才被卷進漩渦之中。我自身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只不過是因為哥哥拒絕履行他的使命,所以我才被選中去糾正他的行為。假如這個世界是一幕戲劇的話,我的角色就只是‘諍臣’而已。哥哥非要把這種事稱之為詛咒,我也覺得他在某些觀念上真的非常頑固。事實上就算沒有我,也一定會有別人被選中來負責糾正他,而我本身并沒有任何無可替代的地方——不過,要說特長的話倒是有一個。”
他指向羅彬瀚,彬彬有禮地微笑著。
“求生的沖動與求死的沖動,對于不同人的不同階段并不是等量的。你覺得那些有著強烈求死欲的人會表現出什么特質呢?是兇暴殘忍嗎?是陰沉消極嗎?答案是全都不對。‘死’本身不會和任何一種情感連接起來,只是單純的對存在的否定而已。所以只要是懷著對‘生’的否定的人,不管平時表現得多么熱情、友善、積極——本質上都只是求死者而已。我所擅長的事就是把具備這種強烈沖動的人識別出來,對他們的愿望予以呼應。反過來,只要是具備這種求死欲的人,也一定會不自覺地親近我這樣的幫助者。這樣說能夠理解嗎?我想你應該是多少能夠明白的。因為…”
夜晚降臨。海潮在黑暗里轟鳴。
“你思考過這個問題嗎?”周溫行說,“既沒有相似的性格,也沒有相同的愛好。為什么周雨會成為你最好的朋友呢?”
從殺人狂口中反復地吐出周雨的名字,對于羅彬瀚而言已經完全不是值得驚訝的事情。他心想既然“凍結”認識殺死周妤的人,還把周妤稱作是什么晶祖的后人——姑且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對方肯定調查過周妤的背景,理所當然會知道周雨是誰。至于他自己呢?荊璜就住在他的家里,被荊璜叫做0312的法克也跟他接觸過,那么“凍結”知道他和周雨的關系就再正常不過了。
這里邊沒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你又懂朋友了。”羅彬瀚條件反射地說,“不是吧?不會吧?殺人狂都開始偷摸大雞了?”
“反應還真激烈啊。”周溫行有點困擾地笑著說。
“我啊?這就激烈啦?不好意思,我這叫不信謠不傳謠,沒事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我也沒有說周雨什么壞話吧?只不過是想跟你說清楚‘白河詛咒’的本質而已。簡而言之,那并不是什么非要讓血親相殘的命運詛咒,而是一套親緣優先的監督機制。如果哥哥愿意履行他作為原種寄身的職責,我就不會是現在的狀態。啊,當然,我也沒有責怪或者抱怨的意思。總之,我的提醒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對周雨產生敵意的話,那并不是說你非要殺掉他不可,應該只是因為他拒絕了某些理應完成的任務罷了。諍臣也好,親友也好,把這種角色的勸諫行為說成是謀殺,我也拿哥哥的說辭很頭疼。但是比起我,無遠星的人好像更愿意相信他的說法,所以現在聯盟的書上也全部都是他的解釋。”
周溫行攤開手,帶著點無奈地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對吧?”
羅彬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腦袋眩暈得很厲害,沒法再進一步思考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他說。
“有考慮過離開寂靜號嗎?”對方笑著說,“一起出去逛逛吧?一般來說,為了保證諍臣能夠切實地起到監督作用,世界會給你一些特別的禮物。你的會是什么呢?我得到的是和哥哥相似又相反的東西,所以我猜你應該也差不多。會是眼睛嗎?會是和‘燃燒’有關的東西嗎?方便的話我很想看一看。說到底,我能找到的有著跟我相同作用的人,目前就只有你了。”
羅彬瀚已然感到無法容忍。他當著周溫行的面從外套里抽出彎刀,一步步向后退去。周溫行鎮靜地看著他問:“要走了嗎?”
“是啊。你想怎么樣?”
“放心吧。我是不會去追擊的。”
周溫行果然站在原地沒動,讓羅彬瀚幾乎要松了一口氣。然而緊接著,少年仍然用隨意的談話口氣說:“你知道嗎,其實求死欲望強烈的人,彼此間也會互相吸引。”
“我對你沒感覺。”羅彬瀚想也不想地說。
周溫行一下笑了起來,擺著手說:“當然不是我。不過,你身邊是出現過這樣的人的。很難想象吧?但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求死欲和外在性格并沒有任何必然聯系,所以說單純從性格判斷是不行的。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嗎?看到這個應該就能猜到了。”
他把手伸進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小根翠綠的、如頭發般柔韌的藤條。
藤條末端開著一朵染血的、酷似雀鳥的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