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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 偶回首往事似煙云(下)

熊貓書庫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守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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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兒碗自聽荊石說得舊事,便是一路嬉鬧不休,時時問上幾句閑話。荊石若不肯答,便要跳上背去瘙癢撓脖。直至進得東泉村里,料是骨兒碗不想人前失了威風,方才自荊石背上溜下,在前昂首領路。他背上原來縫一皮套,可將木棍豎起抽放。先前賴在荊石身上,便是收棍于套,此刻又抽出來扛在肩頭,躍步搖臂,極是神氣。

  此時荊石已知東泉村內多是新生僬民,貌雖與中村居者無差,實際懵懂憨厚,不諳詭詐。每逢骨兒碗來到,則以為廢舟使者,敬若神明。骨兒碗縱有夸大吹噓,亦是深信不疑。

  荊石本來不好閑事,見骨兒碗在此甚是得意,而廢舟、水花又皆知情,便任這金毛兒自行玩鬧。縱然聽得村民議論自己,也渾作未覺之態,只囑骨兒碗在村內借一處空屋留宿。

  僬民既生于海,亦無婚配之說。若有彼此秉性相合者,亦可共居同處,多數仍是獨居一屋,自行其是。如此天長日久,村中多有舊戶空屋遺留,尋來一宿并不為難。當日兩人便共歇一屋,又借村中水食,安閑修養半日。

  骨兒碗雖不慣群居,偏偏愛同人說話,先前半月與荊石結伴游山,已是頗為枯悶,此刻周遭人煙密集,哪里還耐得住寂寞,見荊石歇在屋中,當即溜到村中玩耍閑逛。正逢前日暴雨,村內一群閑兒覓得泥坑,便分作兩隊,撈里頭的淤泥打仗。骨兒碗趕了個巧,也混進去一通胡攪,耗到天色將昏,方才跑去近處湖中洗了身上泥污,懶洋洋歸往村屋。進得屋中,卻看荊石趴伏桌前,尚在小睡,頸間隱隱露得一截白繩。

  骨兒碗見得此景,心中又是好奇難禁。當下輕擱木棍,悄祟祟爬上桌去,將那白繩一點點往外處撈。好半天將里頭重物提將出來,定睛一看,竟是系了顆長柄的野梨,不由驚得鉗口結舌。正是呆呆相看,荊石卻抬起頭道:“還想看嗎?”

  骨兒碗給他捉個正著,不免羞惱面紅,好在僬僥遍體覆毛,倒也瞧不明顯。但見荊石對他露笑,只氣得蹦跳道:“你騙俺!你騙俺!怎地在脖子上系個大梨!”

  荊石信手將梨摘下,遞與他道:“以后不可再動我隨身事物。”

  骨兒碗抱得野梨,幾口啃得干凈,又氣呼呼道:“俺又不偷你的,怎地瞧上一眼都不成?你讓俺瞧個明白,自然便不動了。”

  荊石道:“當真不動?”

  骨兒碗氣咻咻賭誓道:“俺若動了,便叫女鬼夜里尋來。”

  荊石聽他此話,便從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環,遞給他道:“這是我平日系頸之物。”

  骨兒碗伸手撈過,舉在手中左瞧右看,見這玉環白若乳脂,瑩然潤光,美則美矣,實也無甚稀奇,便道:“藏藏掩掩,俺還道是甚稀罕,怎地又是石頭。”便老實將玉環交出。

  荊石道:“本來并非奇珍,只因長輩所賜,不便示人于前。你也不可同旁人說起。”便將玉環纏回繩上,照舊掛在頸間。

  骨兒碗癟嘴道:“既是旁人送的,怎地又不讓看?又不讓說?”

  荊石看他一眼道:“此玉不可輕易損碎。你平日好動,恐怕損壞,是以不給你看。”說罷便不理骨兒碗打滾撒潑,顧自取書作畫。埋頭畫得一陣,忽而手中頓筆,沉吟凝思,神態甚是凝重。

  骨兒碗本憋悶氣,陡見他如此神態,耐不住心性道:“新官兒,你怎地不畫了?”如此連叫幾回,荊石方才回過神來,應聲道:“方才想起些事。”便再不提此事。

  兩人在東泉村居得數日,將村中民戶逐一點得名姓,編撰成冊。荊石對冊識人,不消半日光景,已將數百人盡數識得,問詢平日耕牧,皆是隨性而為。當下荊石點得幾名稍長者,攜其盤點庫存,估略冬藏用度。

  荊石與骨兒碗連日相處,已知僬民力大體輕,罕得病瘟,非止身健遠勝陸人,甚而平日所食所用,亦比陸人少得三五成,大悖世間常理。他雖有心一探,奈何僬民死而化水,無冢無尸,欲行仵事亦不可為。但以僬民定量而估,東泉村所儲谷糧亦有所短,問以村人,皆稱是賴中村接濟,再有不足,則群游山海,獵魚捕熊,挨過冬荒時日。

  荊石聽罷,亦不置評,先令村人取碗分量,以十日為計,令其定時而耗,不得無故多耗。又設三名最長者為庫官,但凡存取皆經其手,有所書錄。村人口中雖是答應,但觀神態舉止,俱是新奇好玩,全然未當回事。荊石看得分明,知是僬民天性使然,并不多言恐嚇,只道:“一月之后,我來此處復查。如是出入過大,又和書錄對不上,便要罰你們了。”

  村人依依應諾,俄而又是手舞足蹈,暗中打鬧。荊石視若未睹,只將書錄交與庫官,交代出入記法。待得諸事妥當,方才又背行囊,同骨兒碗出得村去。

  兩人離了東泉村,再入島北山中游覓,此去便是整整一月光景。期間秋露凝白,北風漸凜。待將北面峰嶺游遍,山上已是冬寒初至,遍處清蕭。兩人甫離村落,骨兒碗尚勸荊石早歸官棧,待得數日一過,也知荊石心意甚堅,又極耐野中苦寒,卻也無計可施。到得相處日久,卻也更生親近,時時掛在他頸上耍玩。

  那日兩人行在野中,骨兒碗閑來無聊,戳了荊石小腿道:“新官兒,你來俺島上恁久,識得俺島上人,說得俺島上話,算不得是甚新官兒了。俺且給你換個叫法,你看如何?”

  荊石道:“你想叫我什么?”

  骨兒碗道:“俺且想想。”便是苦思冥想,好半天方才搔首道:“俺小時遇得舊官兒,只管他叫老頭兒。但看你毛兒也黑亮,皮兒也水滑,定算不得老頭兒。俺聞你陸上最厲害的便是仙,那俺叫你一聲荊仙如何?”

  話音剛落,荊石足下略略踉蹌,輕咳幾聲道:“不可胡說。”

  骨兒碗挺胸道:“恁是胡說?”

  荊石道:“仙為煉氣化身,脫離凡胎之輩。縱使陸中修士,亦非人人可稱。你不可如此呼我,便叫我新官兒也無妨。”

  骨兒碗雖甚不服,但看荊石話語鄭重,只得道:“那俺喚你一聲荊官兒,如此可成?”

  荊石應道:“那也隨你。”

  兩人說話之間,路至島北野澗,正見澗中綻有白蘭,花開六瓣,皎皎如雪,而其葉色呈絳紅,獨據蒼苔之上。荊石雖曾讀百篇藥書,卻不識得此花,以之問詢骨兒碗,亦是不知。

僬僥國懸于外海,風土奇異,群島花木繁多,不乏五年、十年一發者。而僬民空有久壽,多是小兒新興,除卻常見果蔬,旁的便少鉆研。荊石同骨兒碗游山一月,雖無迷途之虞,但凡問些怪草怪樹,十趟里總來兩三趟答不得,尤以山高處為多。荊石既不  能從旁口打聽,便取一空簿,將所遇草木的時日、方位錄下,再取花葉夾入頁中為記。至于偶逢單株幼草,不宜摘采者,則先書其貌,再佐以圖繪。

  他做得多次,骨兒碗亦是司空見慣。一見荊石取簿,便拋下手中木棍,翻身攀下澗壁,要去替荊石取一片朱葉為記。那野澗深約三丈,壁上多有懸巖緩坡,于骨兒碗實如平地一般。荊石知他本事,亦不為他擔心,正是埋頭記寫,卻聽骨兒碗忽地發一聲喊道:“長條條!長條條!”

  荊石聞聲抬首,便見骨兒碗口銜朱葉,飛也似地躥石攀藤,吐下葉片道:“荊官兒!長條條咬俺!”

  他口中亂嚷,將手臂一伸,往荊石臉前送來。但看他臂上毛茸茸、亂糟糟,一時找不見傷處。荊石察言觀色,亦已猜出大概,按了他臂上穴位問道:“是蛇是蟲?”

  骨兒碗道:“大蛇!黑條條!比俺手粗!”

  荊石一聽那蛇體龐身粗,反倒神色稍松,蹲身捋開骨兒碗臂毛,找見下頭傷口,見其膚上赫然是兩排齒痕,孔洞排布均勻,并無粗細分別,更是心頭篤定,對骨兒碗道:“此蛇無毒,只是小傷,用清水洗過即可。”

  骨兒碗先前驚慌,多因猝不及防之故,此刻過得一陣,見咬傷處不腫不麻,立刻轉憂為惱,撈起木棍道:“那臭長蟲,俺不過摘片葉子,它卻躲在下頭咬俺!今趟俺有防備,且去將它腦袋敲個稀巴爛。”

  荊石立刻攔他道:“不必,它非毒物,與我們亦無大害。想那花下藏有蛇窩,你過去時將它驚動了。”說罷又望底下石壁,但見葉赤如火,花白勝雪,而后頭壁石黢黑沉暗,難見深處蛇影。

  僬民體被濃毛,亦是皮粗肉厚,遠非陸人能及。骨兒碗雖遭蛇咬,不過破些小皮,待得荊石取水洗過,已然無甚大礙。唯是骨兒碗自覺丟得顏面,甚是不樂。荊石見他如此,也只假作不覺,顧自問他島上蛇蟲品類。

  骨兒碗悶悶而答,所提蟲豸無非陸中常類,蛇蟒卻頗罕有,且多喜伏居地窟,不善攀樹,僬民平日高來高去,自然不甚識得。他數罷蟲蛇,又道:“俺平日里撞見長條子,都是在外山林里。水花老太婆說外頭的長條子都呆得很,咬也咬不死人,深山草溝里卻有毒條子,噴氣也可毒人,萬萬不能招惹。荊官兒你這等細皮嫩肉,若遇虎豹,俺還可打得一打,若被毒條子咬一口,俺可救不來了。”

  荊石道:“我自然不去深山。”

  骨兒碗得他保證,胸中悶氣稍舒,行路時又是蹦蹦跳跳,四處拿棒打草。如此走得一陣,忽而以棒指天道:“咦,荊官兒,你看那云兒卻怪,可是要下雨了?”

  此日晨時,荊石梳發洗面,亦曾仰觀天色,見云如鱗斑,高遠通透,屬晴朗無雨之相。此時聽得骨兒碗言語,心中本不取信,誰知仰頭一觀,卻見天色昏蒙,日光黯淡,大片鉛云自西而來,勢如千浪洶涌,萬馬奔騰。初看時尚在遠處,轉眼便已是懸頂蓋頭,垂垂欲壓。

  兩人見此,皆知雨勢不小,忙忙往山壁多巖處趕。還未行出百步,已然狂風襲面,盆雨潑頭,慌忙避到樹下,卻也躲不盡這天河怒溢、汪洋倒傾。

  骨兒碗原本蓬毛翹發,被這暴雨一打,頓時全身盡濕,瘦丁丁如落水野狗,氣得哇哇大叫,指天怒道:“賴皮!說好的今日天晴,你豈能變卦!”

  話音未落,一閃銀蛇乍現,正正自他手指處起,穿云裂空,遠刺海線。兩人尚不及眨眼,便聽驚雷轟轟,聲響巨震如在耳畔。骨兒碗駭得一跳,待雷聲停歇片刻,方才又往空中指點數下,試探那雷霆可是自己招來。眼見并無反應,悄悄松了口氣,卻不敢再大聲喝罵。

  荊石見他舉止,不免搖頭失笑,拍他腦頂道:“樹下非是無險之地,先去找個山洞避一避。”

  兩人急步狂奔,好容易尋得一處凸巖,便在下頭避雨。荊石行囊中裝得書盒筆袋,俱以油紙密裹,此刻拿出檢查,多數幸得無事。正將幾張濕紙揭開,忽聞崖外一聲巨響,貫耳震聽,直如雷霆當頭打下。

  荊石未防此聲,手中不免一抖,險將書頁撕下半截。正欲張望聲源,卻聽骨兒碗叫道:“大家伙!大家伙醒了!”其聲驚慌,竟是荊石前所未聞。

  荊石看他反應出奇,一時不知其指,當即合上書頁道:“是誰?“

  骨兒碗哇哇急叫,手中比劃道:“便是山里那大家伙!廢舟老頭不曾與你說過么!”話音方落,便聽崖外隆隆巨響,分明是雷轟天破,天上卻仍晦晦幽幽,不見一星電閃。

  荊石再聽此聲,忽而心中一動,脫口道:“是廢舟所說山獸?”

  骨兒碗連連點頭道:“是,是,便是那大家伙!”說話之間,已然渾身發顫,縮作一團。過不多時,崖外又響一聲。此趟荊石早有所備,更是聽得清楚,立覺此聲細高空曠,與雨初雷響迥然相異。再試以辨位,便知此聲并非發于空際,卻出山地之下,倒似那島山腹內有巨鯨游鳴,蛟龍舞嘯一般。

  他顧自鉆研那怪聲來處,一時渾忘身周環境。骨兒碗見他又是四處亂走,又是貼地俯聽,不禁探頭道:“荊官兒,你做甚打算?”

  荊石回道:“我想這聲音有些意思。”

  骨兒碗瞪目吐舌,又晃了晃腦袋道:“俺早知你們陸人耳朵不靈,未想竟聾成這樣,倒是成了福氣。”

  荊石聞言看他一眼道:“此聲雖響,也未必及得上電閃雷鳴,你何故如此懼怕?難道你曾見過山獸?”

  骨兒碗捂耳道:“廢舟老頭都未見過那大家伙,俺豈能見得?再說俺非怕它,只是它叫得忒也難聽,咝咝啦啦,撓得人骨頭縫都癢。俺一聽見它叫,腦袋便發疼得緊。”

  荊石心中詫然,搖頭道:“我聽來卻和雷震相似,并無你說的那般。”

  骨兒碗聽得此言,大是欣羨。奈何崖外巨響屢叫不絕,逼得骨兒碗撓頭蹬腿,唧唧亂叫,其狀甚是可憐。荊石雖欲為其解難,亦無良策可出,只得將其抱在懷中,撫背拍首,聊以安慰。如此過得半日光景,雨勢漸歇,其聲亦不再響,骨兒碗方才舒得筋骨,揪了荊石衣領樂道:“荊官兒,你陸人當真是渾身沒毛,濕了卻也不怕。不過這般薄皮,過冬忒也費勁。”

  荊石看他無事,松了手道:“方才便是山獸?我聞它雨夜方才出沒,何故白日發聲?”

  骨兒碗撓頭道:“俺也不知。像是今日雨大,它便以為是天黑得早了。不過那大家伙喜水,若是天晴,定不出來,平日倒也不礙。”

  荊石應了一聲,又復凝思無語,過得良久方道:“走吧,出來許多日子,且回官棧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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