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杏童子既去,昊陽真人合劍于懷,往眾巫處禮曰:“東海之亂暫消,諸位請歸故地。”
群巫欲待爭辯,卻覺其人步光履塵,初時尚在眼前,轉目則去千里。而空際青輿亦返,穿云過海,難覓影蹤。諸人莫能奈之,再望海中,雖是惡浪陰濁,怪魚游徘,卻獨不見先時大渦。商議再三,當桑曰:“如今之計,唯得先歸族中,潛伏生養,以候大王。”
銳方駁曰:“我王本來無事,是自道人來得,方成現下局面。我等不與那道人論個清楚,卻似鼠兔逃穴,是何道理?今當盡起精銳,與他道人一搏。”
二巫言語來去,頓起爭執。旁人本意相勸,亦遭卷挾,唯是舍七獨坐,意甚冷淡。戎湖見之,竊問曰:“現下兩面相爭,你卻如何作想?”
舍七曰:“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你等自去,我便在此處候之。”
戎湖勸曰:“王曾言若得大勝,三日必歸。而今未返,定生變故。但看現下雨晴,必是王勝,或真如那道人所言,需得多耗時日。我等皆有久壽,縱費百年,又有何妨?今且歸之,再圖后計。”百般說之,奈何舍七決意甚堅,竟奈何不得。
眾巫于海上又候三日,終無雪黎音訊,相繼返歸陸中,唯是舍七獨留,如此三月,孤坐晶峰,餐魚飲露,未嘗與人一語。待至一日晚時,舍七正自觀海,卻看西面火星越空,抵至身前,竟是赫月道人。
其人紅衣艷容,昔如故貌,唯是霜發銀白,見得舍七在此,訝然問曰:“何故淹留?”
舍七曰:“候人。”便不理會。赫月聞亦無語,顧自乘云而去,半晌復歸,手提瓢葫,內置醴酒,坐與舍七共飲。待得夜中,觀見海上月升,方謂舍七曰:“前我與巫王共入墟中,照見五方十徑,異獸無數,攜與克之。再往前,見一奇殿,晶瑩通透,直如水玉,殿中坐一女子。我待觀其容,便遭術相害,僅守心首不失,未知外事如何。其后醒來,便在蒼莨宮中。料是巫王相助,方得周全。”
舍七問曰:“可知他下落?”
赫曰搖首曰:“既得雨止,當是巫王勝之。但問我掌教師兄,只言于墟下淵中拾我,未見余人。料是他們爭斗甚劇,流落域外所致。”
兩人各自無言,靜觀海上潮生。赫月心有所應,起作一歌曰:
“滄浪如巉兮,歲可平山岳。
滄浪如嵐兮,時可變所趨。
月出皎其上兮,不能得常盈。
今待節氣遷兮,斯人胡不歸?”
終馭風云而去。
其后數月,東域豳山媴姓因感天命,發檄天下,陳斥黎王十罪,便發義軍伐之。黎王乃請野中方士以害,則有青都煉氣士奉命相護,軍前布陣斗法,各施神通。媴姓屢屢得勝,及至中土粹秀關,卻遇巫士相阻。
原來眾大巫歸得族中,各部爭執不下,終是分道離心。猿取、霜緱、珠娃三部潛退荒內,后又乘戰亂北行,遷至冰塋關外。其余六部乃以鑿齒為首,呼應黎王之請,受封天師圣號,隨朝武帥剿討豳山之亂。
其時青都眾仙遵受昊陽之命,伴引豳王,暗中護佑。初知大巫扶黎,嘗往勸歸,而遭陰伏,遂起爭斗。道巫各有損隕,凡人死傷更重。烽連數月,昊陽、赫月皆隱不出,及至妙杏童子奉令出粹秀關,布下大滅絕陣,方才一舉蕩平巫禍。此后巫族南脈才俊凋零,日漸式微,終泯凡民,而北脈孤避寒野,匿跡隱蹤,不知居所。
當年歲末,豳師抵至黎王畿。百姓皆爭慶賀,相約起義,自城內暗降吊門,執棍奪兵,呼迎王師。黎王自知罪重,未等兵至王宮,便舉宗室自焚。諸仙因循民心天命,不便救其眷屬,乃施幻法,將一應宮人侍奴挾走,又擇宗室中非嬗姓而年幼者,暗中帶出火場,俱吹一風,送去四方鄉野僻地。
斯役既成,豳王遂封天子,又奉青都為天師正統,分封眾臣。輕徭賦,重法度,治二十載,天下復昌。
烏飛兔走,冬去春來。一日赫月獨坐冰磯洞中,正是元神周游,渾忘物我,心中忽有所觸,遽然醒轉。出得關來一問童子,方知二十載光陰已逝,問及昊陽近況,童子曰:“先時掌教收得一個閉門徒兒,托在朱楊太師叔祖座下,便自坐關不出,年來亦有十余載。”
赫月既聞昊陽收得新徒,追問來由,方知其為西域人士,天生異相,目有重瞳,號作“郁離”。其性謙斂柔直,本為西土豪族之子,富可敵國,因從修道,乃棄諸般榮貴。雖為昊陽之徒,卻在朱楊座下管教。其人悟性超然,雖止修道十載,已逾眾人百年苦功,居家時又曾習武,因武入道,劍射亦為精絕。
赫月既知此聞,心甚奇之,問曰:“我等自先師始,少收西域門人,如今倒得一位。不知可往一見?”
童子曰:“郁離師叔今在洗瑕洞中閉關,恐不得見。”
赫月怪曰:“洗瑕洞乃苦修思過之地,既非觸戒受懲,何故去那處修行?”
童子答曰:“此是朱楊太師叔祖吩咐,我等亦是不知。但聞郁離師叔須得閉關百年,后出西海行事。而今乃為出行準備。”
赫月聞之,心中雖甚詫異,但知朱楊行事素來出人意表,亦不復詰童子。轉念思來,心曰:“而今師兄已收閉門弟子,料是合道將近。我今出關,亦可覓些門人。”
此念既起,便往蒼莨宮前,與守門童子囑曰:“今去云游,不知歸期。若逢掌教師兄出關,你等代為轉告,勿使牽念。”便出玉畿山去,先游東海故地,初見碧濤滾滾,浩芒壯闊,出得百里,逢一黑石礁島,上生參天巨木,今已枯死,乃她當初尋得金烏所在。又復迂回折返,尋覓晶峰,終未所得,亦不知舍七去向。再復東行,則海潮水色漸暗,魔氣滋生。水族形怪而性兇,甚或生得翅足長須,高襲百丈,飛鳥亦不能逃。
赫月見之,料是當年雨禍遺害,陸上雖已得昊陽遍清魔氣,四海卻是廣闊無邊,難得拔盡。再行千里,便覺法身震蕩,心魂不寧,方才折返歸鄉。
她飛至半途,恰逢驟雨,眺見海面紅潮滾滾,初時道是魚藻積群,抵近觀之,才知水色如此。心甚異之,乃施避水訣,入海尋源。及至深處海溝,千孔萬穴,迂曲折勾,終不知其始。當下乃取須彌瓶,將赤水灌得一廈,復歸陸中。
她行本欲尋大巫舍七下落,終不得成,心中郁郁難解。到得人煙之處,變作一個襤褸老丐,穿井過市,踽踽獨游。但看民生繁榮,方才稍解愁懷,但看得街頭小兒,俱是凡根凡骨,靈慧不開,未見合意之材。偶逢佳資,則又年小戀家,斷不肯跟生人去得。赫月自幼成孤,亦不愿勉之。如是數月,忽看城榜貼文,稱是南地諸國大水,需運賑糧,且限官道往來。
赫月聞此,亦思昔年南疆之事,心曰:“既生水患,且去助之,也瞧南面有無可塑之才。”當下不走中土官道,照舊乘云馭風,越得伏龍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