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月使命既成,本當歸往蒼莨宮復命,但因聽得雪黎言語,一時卻走不得。見巫族人未得攔她,便顧自飛身跟上雪黎,問曰:“巫王現去何處?”
雪黎曰:“喚我本名便是。今去尋人,問個緣由。”
赫月知他乃指昊陽書信之事,但因未曾親讀其字,畢竟不明周詳。見得雪黎并無避諱,直言問曰:“可否將信借我一觀?”
雪黎曰:“里頭不是信。”便將筒上靈符撕下,剛破封口,筒中便出一道黑氣,飄彌欲散。雪黎以目觀之,將其化了晶沙。其間赫月瞧得清楚,那黑氣卻是一股陰魂所化。她一路攜來,未想是這般事物,心中亦甚弗解,不知昊陽何故遣送此物。
正狐疑間,聞聽雪黎曰:“此魂是一東海漁夫,一日出海捕撈,迷失歸途,偶至海中大墟。逢見有人海中招魂,喚得海墟洞開,游出一尊天外魔物。其人目睹妖容,即受驚駭,失了本來心智,于海上徘徊百日,死后亦受其困,日夜嚎嘶。方才讀其殘念,除卻平生二三往事,便余那三巫喚魔之景。那三人我亦識得,今便去一問。”
赫月不想他這般直言不諱,聞罷亦無言語,隔了片刻方曰:“既是如此,何故進了這竹筒中?”
雪黎曰:“未見此魂記得,想是你們道人捉的。”
赫月既從昊陽手上得物,自知乃是青都門人收來。但思昊陽真人久鎮玉畿山中,緊閉洞府,謝絕外客,足不出蒼莨宮門戶,想來亦不至往東海去。而門下十二真仙,或是受命監國,或是自辟洞府,亦不知何人去得東海遠地。她思來想去,卻念起一人,乃自語曰:“既好游海,或是朱楊師叔所為。”
雪黎問曰:“那是何人?”
赫月方欲言語,后頭三巫趕至。舍七打頭在前,追問雪黎來龍去脈,便將她話頭壓下。雪黎又將事由說得一遭,舍七尚自不信,且曰:“我族久居南地,怎去東海造亂?恐是道人胡編亂造,誣我族人。”
赫月聽他此言,心中自是不喜,但因念得主客,方才隱忍不發,只曰:“是與不是,一問便知。”二人再不復言,各取一邊而行。如是往西南三百里,又遇一湖,湖畔遍搭屋棚,居者或臂生眼目、或肋鼓如翼,乃是瞳電、招風二部。其民皆高近丈,巨態迫人,忽見雪黎訪至,忙前相迎,問曰:“大王今日怎來?”
雪黎曰:“見罍未、多薺、仡兜。”俱是二部大巫名姓。
族民依命而去,俄而來得三人,俱往雪黎面前叩下。左手抵得心口,右手擎舉對天,恭呼大王,意甚忠摯。
雪黎令三人起,問曰:“你三人皆逾五百歲,若論資歷,乃族中長老。何故叛我?”
三人聞話大驚,張口欲言,雪黎曰:“我善辨魂,你等言語真假,一聽便知。”三人啞啞無語,再不復辯。舍七見此情形,怒形于色,當桑、戎湖亦不敢語。
雪黎顧自不覺,復問曰:“你三人何故叛我?”
三巫伏地不語。雪黎待得少時,乃曰:“你三人雖不肯言,我若剝魂取念,亦能知之。”正要施術,二部族老趕至,叩地哀求,極言三巫生平功績,以乞輕恕。雪黎見此,想得一想,曰:“如此也罷。你三人罪在所為,非在所思。今既不愿歸我所治,離族自去便是。今后生死自由,不必問我。”說罷便牽馬韁,竟欲離去。
舍七越眾攔之曰:“豈可如此?他三人私自行事,視王令如無物,今番輕縱,日后必多效仿。”
雪黎卻曰:“既覺那般好,效仿亦無妨。”語甚淡漠,似若事不關己。舍七還待再辯,卻見地上三巫起得一人,身量逾丈,臂生六目,各能觀望張合,乃是瞳電部大巫罍未。
其人怒目圓睜,面含兇煞,直往雪黎跟前行來。舍七正欲喝退,罍未趨前伏地,以頭重叩曰:“今尚有話與王說。”
雪黎曰:“你講便是。”
罍未乃直腰昂首,先望赫月,再瞧舍七,曰:“我族自天地初開以來,繁衍生息,萬年不絕,先出巫祖授業,后得分為九部,沿襲至今。以王之見,我等九部是古時強,今時強?”話雖說與雪黎,眼卻望了舍七。
雪黎亦無猶疑,即答曰:“既是我在,自然今時強些。”
罍未又曰:“古時雖弱,無處不可去得。今時雖強,卻只偏居野地,這是何故?”
雪黎曰:“本來便居野地,古今皆是如此。今世凡民多衍,聚城結邦,庸俗吵鬧,我不喜見。”
罍未聞言無語,俄而乃曰:“大王只知神通,弗解世情。素來虎熊居穴,羊鹿游野,何有反覆之理?先時我遠出百里,欲尋一熊骨作杖,偶入凡城,才知他等凡夫日子如何。我看那城中之民,個個羸小拙笨,府上之吏,半點法力也無,又與羊鹿何異?今我族人皆為勇武,卻叫外頭羊民享得豐物,不合世上道理。”
此番話出,舍七亦復不言,貌若沉思。赫月在旁聞得,心中卻覺不喜,因是賓客外人,方才充作未聞。雪黎卻曰:“你自覺是虎熊,卻未必有這等本事。”乃以手指赫月,又曰:“她是東面道人,管得外頭凡民。你欲占地搶人,便須打過她去。縱你十三人齊上,我看也是不成。”
赫月側目視曰:“你等亦是有道之士,怎地以多欺少?”
雪黎曰:“虎有虎威,狼有狼群。單打既是不過,自當多上人手。”言語卻甚自然,又謂罍未曰:“我得道人書信,才知今世天子得一水玉古棺,是自不死國出。其國早亡,陷于東海之濱,可是你等命人取出?”
罍未坦言曰:“是。”不待雪黎相問,搶來答曰:“本來不知那國去向,但因一日夢中迷魂,見一銀發女子前來,稱是我族巫祖,昔時因建不死國,觸得天地相忌,乃生劫難,逐入幽淵域外,迷失久歲,欲往歸我族,須得打開海墟,連通外域。我思其言若真,則我族既得王力,又增巫祖,當可征于天下。”
赫月冷眼應曰:“卻也未然。”
舍七曰:“我看成得。”
二者怒目相視,雪黎亦不理會,且問罍未曰:“她為古時之祖,我為今世之王。若我二人水火不容,你等如何處之?”
三巫聞言,各自不語,意甚徘徊。舍七乃揚聲曰:“狼出三代,便分群族,何認祖宗?今既為九部共主,自以王命為尊。”
雪黎曰:“看你也未如何尊我。”正要施令處置,卻見罍未忽出長嗟,叩首十拜,陳曰:“本為我族所謀,若出此情,當以王命為尊。只因大王不識世情,方自僭越行事,愿受懲處,但今諸事已成,箭難回首,亦無可挽之地。”
赫月本作鼻目觀心之態,驟聞此言,心中卻驚,飛至其人跟前喝曰:“此話何意!”
罍未相望笑曰:“海墟中開,又得羊天子血祭數十載,其間幽路早開,乃圖一舉功成,方才蓄勢不發。今既計破,料來便當發動。爾道人滅頂之禍,想是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便聽天地隆隆,雷霆穿空,四方烏云團聚、風氣亂雜,好似天地初開。瞬目間大雨瓢潑,轟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