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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 異日當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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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滿天。

  出了梨園總局的門,門口專門有小廝拿個挑子,給戴春林父子二人挑了一盞揚州備倭衙門的燈籠,這是張石洲借了他小舅子王學甫常年備在這兒的,“戴先生,小戴先生,天黑慢行。”

  戴春林剛把燈籠接在手上,冷不防角落撲上來一個黑影,還是康飛眼疾手快,飛起一腳,噗通一聲,就把黑影踹出幾個跟頭,在檐階下一撞,居然一翻身連滾帶爬,就在戴春林跟前幾步處跪倒,連連磕頭,“戴老爺,戴老爺,俺曉得你是揚州府一等一的大善人,發發善心,與我家二老爺說一說,饒了小的則個…”

  康飛一看,這不是剛才被自己一腳踢暈過去的萬家的狗腿子么?不明所以,旁邊小廝就說,“萬二老爺嫌萬三兒丟了萬家的臉面,叫人把他丟出來…”略一猶豫,小廝左右看看,低聲繼續說道:“萬家規矩大,丟出來就是逐出家門了,小人看他可憐,讓他蹲在拐旮旯,倒不是故意驚擾戴先生。”

  康飛扭頭就對自己老子說:“老頭你看,你平時太好說話了罷,連看門的小廝都不把你放在眼里頭。”他這是現代人的思維角度,哦!你做好心人,讓別人來求我?憑什么?我告訴你,舅奶奶倒在地上我都不敢扶一下…

  不過這個思維角度恰好符合以前康飛的性格,大甩子。

  他這話一說,小廝臉色頓時就變了,他們這種人,眼眉挑通,別的不講,但凡城里面的財主,體面人,那是都要記在心里面的,甚至你身上衣裳是哪里出產的布料,是揚州城那個大師傅裁做,人家肚子里面都有一本賬,像是之前康飛和二狗子進梨園總局,要是二狗子一個人,連大門都進不去,而康飛有現代意識,堅信顧客就是上帝,進門連眼都不斜一下,落在別人眼里面,這妥妥就是讀書老爺,還得是世代簪纓的那種,鄉下中秀才中舉人的都不算。

  換句話說,現代人格,以人為本這種隨便普通人身上的氣度,放在古代,那就是豪門世家才能培育出來。

  當然,古代人學這種氣質,學不好,就成了店家,上兩角酒,再來二斤上好的牛肉這種輕俠氣,這就好比五百年后香江屯屋出來的仔,想模仿富貴氣,最后成了獨特的古惑仔氣度。

  總之,康飛一開口,對面小廝以為他要翻臉,頓時就嚇住了,生活不易,即便想幫人,總不能把自己的飯碗都給砸了吧!當下翻臉,一腳踢在旁邊跪在地上的萬三兒身上,“去去去,戴先生何等樣人,那是我們揚州府屈指可數的大才子…”他這話,也不算錯,但落在康飛耳朵里面,未免就想:這家伙是諷刺老頭子二十年沒考上北大清華吧?

  可憐萬三兒,那也是一身的好功夫,放五百年后,或許隨便來個練散打的二級運動員就能暴揍他一頓,但是在大明朝嘉靖年,他已經夠資格被人稱之為好漢了,甚至如果揚州城評選一百條好漢,他很可能闖進前十,要不然,怎么能被萬石齋帶在身邊呢!

  可這時候一個小廝都能隨便踢他兩腳,因為,沒了鹽商萬家的頭銜,他就是一個最底層的人,哪怕他想振臂一呼喊一嗓子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也得有人響應才行,誰搭理他?江南一直到崇禎十幾年,北方糜爛不可收拾了,依然奢靡**,一張嘴,依然是方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故此萬三兒只能硬抗,不敢還手。

  小廝踢了他幾腳,才轉頭對康飛諂笑,“小戴先生何必跟一個徽州侉子計較…”康飛冷著眼看他,覺得以前還看不懂朱自清文集里面我是揚州人中說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可看這小廝明明想做好事幫人一把卻又逢高踩低的嘴臉,真是覺得朱自清說的一點兒沒錯。

  冷冷掃了那小廝一眼,康飛轉頭問四爺,“老頭,你身上有碎銀子啊?”四爺伸手入懷摸了摸,掏出一錠銀子來,康飛忍不住就嘀咕了一句,“老娘就是偏心眼兒,給你就是大錠雪花銀,你兒子我求了半天,只給了幾個碎銀子…”

  四爺就瞪他一眼,“我出去相與,哪處不使銀子?你一個小兔崽子,相與…”他看看康飛身后側躲躲閃閃站著的二狗子,終究沒好意思說相與個兔子這樣的沒臉皮的話,只是哼了一聲。

  康飛笑嘻嘻從他手上拿過銀子,“行行行,老頭你頂頂地行,相與的都是大財主,也不見你騙兩個錢家來花花,怎么最后還要花老娘的錢…”差一點吧四爺氣個仰倒。

  拿過銀子,撥開那小廝,康飛彎腰把萬三兒拽了起來,就把銀子往對方手里面一塞,說道:“我看你相貌堂堂,怎么偏要到萬家做奴?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說著,轉臉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廝,“像他這樣只剩下一張嘴,你這個身手,著實不丑…”

  那一錠銀子被四爺塞在懷中,暖得熱熱的,這時候被康飛硬塞在萬三兒手上,萬三兒只覺得手上滾燙,心里面也是滾燙,忍不住,眼眶都濕了。

  四爺是個豪杰,為人大路得很,這時候從旁就說:“我看你身高體長,兩臂有力,我有心要推薦你去備倭衙門做事,只是備倭衙門的上官是張石洲的小舅子,看你的言行舉止,也是忠心,萬家對你不起,怕你不肯對不起萬家…何不往北邊去,所謂英雄起與邊郡,多少英雄豪杰,不都靠一刀一槍博個封侯…”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時間,萬三兒眼淚滾滾而下,哽咽道:“蒙,蒙,大戴先生,小戴先生高義…”

  要說萬二爺喜歡他,那也是真喜歡,幾年前看他清俊,就帶在身邊聽用,看他喜歡拳腳,又專門請段天涯教他槍棒拳腳…卻何曾如這般,雙手執著他手,語重心長。

  二爺那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多少奴婢被打發了,那些嫉妒他的,平日諷他,都說他自從跟了二爺,上面兩只眼睛也被撐大了…今兒在西商頭領張石洲跟前落了二爺臉面,哪里還有什么出路…他自己何嘗心里面不清楚,只是抱著萬一,卻不想,大戴先生、小戴先生,都是這般以德報怨…

  他松開手,噗通又往地上一跪,咚咚咚就磕了三個響頭,“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三兒今日去了…異日當效犬馬之勞…”說完爬了起來,擦了擦臉上淚水,沖那小廝拱了拱手,大踏步就去了。

  四爺看著萬三兒背影,說道:“倒也是一條好漢。”

  這時候二狗子偷偷看四爺,康飛就悄悄對他揮揮手,意思讓他先閃,結果二狗子噗通往地上一跪,給四爺磕了一個頭后,起身撒丫子就跑,這蘇唱街,離校場也不遠,二狗子一下子就不見了。

  看二狗子給自己磕頭,四爺微微頷首,“倒也懂點道理。”說罷,把手上燈籠交給康飛,瞪他,“還不在前面走。”后面小廝點頭哈腰連道兩位慢走。

  走在路上,父子二人也沒說話,走了好大一截路,四爺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康飛說話,“有孟嘗之舉,類我。”

  前面康飛其實正在心疼那錠銀子,聽見老子這話,有心反駁,不過想想,算了,且讓老頭自己心里頭快活快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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