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過后,混亂就開始了。
成百上千的潰兵出現在鋼濰城外。他們嚷嚷著“前面已經敗了”之類的話,叫喊著要求進城。虎澤生最初沒有理會。無論任何一次大規模戰斗都有逃兵,他們會編造各種合乎邏輯的借口,表明從戰場上逃跑是當時最正確的選擇。正常情況下,虎澤生會下令把這些膽小鬼抓起來,要么關禁閉,要么干脆砍掉腦袋,把人頭裝進木籠子里示眾。
虎牢關與鋼濰城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去年被牛族人用大火將整個城市付之一炬,經過幾個月重建,總算是有了部分防御的基礎。城內守軍連同新遷過來的平民只有兩萬多人,其中還有一部分婦女。虎澤生無法判斷這些潰兵的真假,無法在短時間內對他們的身份一一甄別,只能下令關閉城門,不準進入。
他派人站在城頭上對外面喊話,讓潰兵們繞過鋼濰城,前往位于后方的鐵顎城。
那里是虎族北方領地的第一重鎮,是一座人口數量超過二十萬的大型城市。
只有守住虎牢關和鋼濰城,才能遏制龍族…應該是牛族人的攻勢。虎澤生拒絕承認“龍族”的說法,頑固堅決的態度也引起聚在城外潰兵的不滿。因為當時情況沒這么糟,城外的潰兵數量不多,虎牢關方向也沒有傳來失敗的消息,虎澤生考慮再三,送出去部分食物,派了一個由五名軍官組成的小隊,聚攏城外這些人,帶領他們前往鐵顎城。
這是最穩妥,最謹慎的做法。
軍官們盡職盡責,他們帶著已經領取食物的潰兵們離開,朝著鐵顎城而去。
虎澤生繼續站在城墻上,用充滿焦灼和疑慮的眼睛注視北方。
他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希望虎牢關守軍獲勝,把該死的牛族人攆回去。然而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熱兵器的威力不言而喻,就連虎澤生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將也從未有過“炮艦”的概念。牛族人居然把火炮搬上船,在江面上形成能夠靈活改變位置和方向的移動炮臺。
另一方面,虎澤生向神靈祈禱,希望虎族不要在這次大戰中輸得太難看。傷亡慘重也就罷了,至少要確保虎牢關防線的控制權,絕對不能丟失。
與“打贏”相比,后一種想法更符合實際。
他最終還是失望了。
潰兵的數量越來越多,很快超過了兩千。
正常情況下不會有這么多人。即便是兩軍相持,戰況膠著也不可能有這么多人臨陣脫逃。
這意味著虎牢關之戰已經敗了,牛族人攻占了關隘。
幾名逃回來的統領衛隊成員帶來了可怕的消息————副將大人(親信)是叛徒,他出賣了所有人。
這讓虎澤生覺得無法接受。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長相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左臂上烙著百人首的印記。接管虎牢關大權后,虎澤生從中、下級軍官當中大力選拔優秀人才。包括那名百人首在內,相當一部分軍官有著實戰經驗,他們去年在紅月城與鹿族人和牛族人打過仗。更難得的是,那個年輕人早年從行巫者那里學過一些文化知識,這成為了其他競爭者不具備的特殊能力,由此受到虎澤生重用,進而提拔為自己身邊的副官,兼代理副將。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是叛徒?
虎澤生不知道天浩麾下有一個神秘的情報部。平俊網羅了很多后備人員。紅月城戰役結束后,所有戰死的虎族中、下級軍官被挑選出來,按照死者相貌與俘虜對該人的相關描述,平俊精心挑選出四十多人進行身份變更。所有被替換的死者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沒有家室,父母早亡,因為生活困苦被迫加入軍隊。
虎牢關是邊境關隘,這個時代沒有輪流值守的說法。軍人一旦戍邊,很大概率是永遠留在那里,直至老死。
這批替換者接受過嚴格訓練。他們懂得與身邊的人進行交流,懂得如何用各種謊言編織故事。遇到認識的人打招呼立刻找借口避開,在最短的時間里旁敲側擊從其他人那里了解部分關于對方的情況,盡可能讓后續談話持續,最大限度麻痹對方。
從虎牢關方向逃過來的潰兵越來越多,已經超過五千人。
他們拒絕執行虎澤生的命令,強烈要求進入鋼濰城休息。
“大統領,求求你放我們進城吧!龍族人的追兵就在后面,你讓我們去鐵顎城…那里太遠了,我們實在走不動了。”
“要去也可以。讓我們現在進城去吃點兒東西,順便休息一下。”
“我們不是叛軍,大家都是虎族的兄弟,你們為什么眼睜睜就這樣看著卻見死不救?龍族人就要來了,他們很快就能追上我們。”
“讓我進城,我有機密要面呈大統領…”
城外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越來越多。在長達三個多小時的僵持過程中,從虎牢關前線而來的潰兵數量急劇增加,很快超過上萬。
虎澤生從未像現在這樣后悔。
假如不是因為過于考慮全面,昨天晚上我根本不會離開虎牢關。
假如我從一開始就狠下心來對付這些潰兵,從第一批當中抓住幾十個砍下腦袋,掛在城頭上示眾,就不會有現在這種難以解決的棘手問題。
潰兵帶來了戰敗的消息,一旦他們進入鋼濰城,勢必在城內造成大面積恐慌。雙方隔著一堵墻說話,沒有面對面近距離接觸,虎澤生還可以強制實施軍管,維持城內秩序。如果放潰兵進城,此前的努力就徹底白費,鋼濰城不戰自亂。
有了“叛變”的親信為例子,虎澤生現在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更不要說是那些口口聲聲“我有機密報告”的家伙。所有人都是從虎牢關方向潰敗下來,你能知道什么了不起的秘密?牛族攝政王有三頭六臂?還是他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男人,內里是個妹紙?
既然已經戰敗,就讓潰兵們往鐵顎城方向去吧!那里是后方重鎮,統治者也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解決潰兵帶來的各種麻煩。無論如何鋼濰城都不能亂。虎澤生打定主意,他執意以城中現有的兩萬名士兵,三萬多平民為基礎,牢牢守住這座城市。
一個個裝滿糧食的麻布口袋從城頭上扔下去。這是虎澤生給潰兵們準備的口糧。數量不多,肯定吃不飽,但只要節省一些,足夠維持他們走到鐵顎城。
衛兵們張弓搭箭,瞄準潰兵群里那幾個叫嚷聲最大的家伙,連續發射。距離太遠沒什么準頭,沒能把人射死,卻表明了虎澤生的決心。他站在城頭怒聲咆哮:“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鋼濰城不歡迎你們!”
他根本不敢收留這些潰兵————這顯然是牛族人的伎倆。他們實力強大,不到一天時間就攻占了虎牢關,本身就足以說明問題。以牛族軍隊的強橫,再加上威力遠超冷兵器的燧發槍,他們可以抓到大量俘虜。
可他們沒有這樣做。多達上萬名潰兵就這樣一路逃至鋼濰城…用腳趾頭想想就能明白,牛族人其實在變相驅趕這些潰兵,讓他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代替“攻城”。虎澤生敢用自己的腦袋打賭:牛族人的前鋒肯定已經抵達鋼濰城附近的某個隱蔽位置。他們一直在等待并尋找合適的機會,以最小的代價,最高的效率,一次性解決鋼濰城。
想到這里,虎澤生就覺得頭皮發麻,后背上全是冷汗。
城外的潰兵仍在叫嚷。
他怒從心起,一把抓住身邊衛兵手中的長弓,從隨身箭壺里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瞄準距離最近,聲音最大的那個人,將長弓拉到極致,手指猛然松開。
這一箭很準,銳利的鋼制箭頭帶著刺耳呼嘯鉆進那人的右眼,在周圍一片嘩然聲中濺起血花,他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隨著巨大的沖擊力與身體本能反應重重向后倒去,當場橫死。
“都給我滾!”狂怒中的虎澤生繼續張弓搭箭,如瘋了般朝著城外亂射,同時發出在旁人看來毫無邏輯可言的咆哮:“不想死就給我滾!總之就是不準進來。不怕死的盡管過來試試,我會把你們當做靶子,全部射死!”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瘋子,尤其是手里拿著武器的瘋子。
潰兵們拖著糧袋跑了。城頭上的守軍一直朝著外面扔糧食,虎澤生沒有下令攻擊那些戰戰兢兢過來撿糧袋的人。他覺得很疲憊,有種說不出的困頓與麻木。
死者的確產生了應有的震懾效果。潰兵們將尸體拖走,在弓箭射程外剝去鎧甲和衣服,用刀子和斧頭開始分割。
虎澤生坐在一個補給箱上,木然地看著這一切。
這場面很熟悉,他自己也曾這樣做過,而且不止一次。
突然,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虎澤生下意識轉身扭頭望向身后與城下連接的樓梯,只見一名身穿皮質半身甲的年輕軍官從那里跑上來,等不及來到近前,直接在五、六米外的位置單膝跪倒,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大聲喊道:“…大人…江邊…龍族人的船隊…呼呼,他們打過來了!”
虎澤生感覺渾身上下猛然抽緊。
這是他最不愿意聽到的消息,同時也是最符合邏輯的消息。
“慌什么!”他努力維持著自己領軍大將的威嚴,咬著牙,加上撐住箱子暗暗發力的手掌,好不容易才勉強站起。虎澤生強壓著內心深處巨大的驚懼與震撼,臉上的表情嚴厲又猙獰:“什么龍族人,他們是牛族人。他們沒什么可怕的,都跟我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些該死的家伙。”
他抬腳剛邁出一步,就聽見從城市東面傳來密集的爆炸。那個方向騰起一股股黑煙,席卷著火紅色烈焰。腳下大地也變得微微震顫,仿佛有一只無形巨手正在推搡城墻,動搖墻基。
“那是龍族人的船隊。”前來報信的軍官面無血色,他抬手指著正在燃燒的城市東部,眼睛里充滿了絕望:“他們開炮了。”
周圍的人紛紛呆住,聚集在虎澤生身邊的數百名虎族戰士紛紛望著那個方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集體陷入沉默。
虎澤生猛沖上前,左手一把抓住軍官的衣領,連聲怒吼:“我已經說了那是牛族人,不是什么龍族人。你一再違抗我的命令,難道想死嗎?”
不等對方回答,虎澤生右手拔出佩刀,直接架在對方脖子上,用力反向劃去,軍官的喉管當場割斷。他眼里全是難以置信的目光,雙手死死捂住正在流血的脖子,踉蹌了幾步,一頭栽倒。
“謠言惑眾者,殺!”
虎澤生舉起染血的刀,用瘋狂的目光掃視四周:“我們是神虎的后代,我們的祖先憑借力量獲得了這塊土地。無論對方是誰,我們永遠不會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拱手讓出…諸位,跟著我一起殺吧!跟著我,不要遠離!”
這場對比懸殊的戰斗注定了沒有絲毫懸念。
多達上百門火炮的密集轟擊足以將任何反抗者化為齏粉。因為沿江而建,整個鋼濰城都在炮火射程之內。登陸的龍族步兵占領了三座塔樓,他們舉高臨下,用旗語指引艦炮,對聚集在城內的虎族軍隊進行壓制。炮擊持續了近四十分鐘,一切都結束了。
人們在南街靠墻的角落里找到了虎澤生。他被炸斷了左腿,一塊長約五厘米的彈片撕裂鎧甲,深深扎入他的心臟。這個老人至死也沒有閉上眼睛,他手里握著刀,保持著隨時準備進攻的姿勢。
登陸部隊開始對鋼濰城進行清理。按照天浩制定的計劃,這里將被改造為半防御式后方基地。只要有內河艦隊存在,鋼濰城就不會懼怕來自虎族人的攻擊。
這一戰的俘虜比虎牢關多一些,超過三萬人。
暴齒延續著之前在虎牢關的做法,他留下少量軍隊占領鋼濰城并維持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