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第四天,一隊虎族騎兵從南面而來,數量不多,只有三十多人。也許是哨探,也可能是信使。他們顯然察覺了什么,對遍地狼藉的戰場感到震驚,仗著馬快,沿著廢棄的虎族營寨外圍不斷奔跑,搜尋一切有價值的情報。
按照兩族協議,戰場由鹿族控制,他們迅速派出騎兵隊攔截,卻畢竟慢了些,對方稍微試探就立即撤退,轉向逃往虎牢關。
這樣的小插曲在鹿慶西看來毫無影響,暴齒也對此無動于衷。戰爭已經結束,局勢穩定,就算虎牢關所有的虎族戰士傾巢出動,也無法改變戰敗的事實,甚至極有可能把他們自己都陷入被俘的羅網。
鋼濰城被毀,來自虎族領地內部的供應徹底斷絕。在存糧不多的情況下,只要虎牢關的守將不是傻瓜,都不會做出派出大部隊增援的白癡行為。
這是天浩做出從水路撤退決定的倚仗。之所以不走陸路,是為了避免刺激鹿族人。兩族之間的大戰剛剛結束,無論起因緣由,鹿族人對牛族充滿了仇恨。這股恨意是如此強烈,就算鹿慶西這個大王三令五申,以砍人腦袋作為震懾,也很難控制族人的情緒。
暴齒麾下的軍隊不多,只有三萬人。如果讓他們押運十余萬虎族戰俘進入紅月城,穿越鹿族領地返回白鹿城,其中不可預測的問題太多了。
漫長的路線很難做到全程監控,即便是鹿慶西也無法保證絕對安全。只要鹿族人發起一次小小的襲擊,整個戰俘押運隊伍就會大亂。到時候,已經到手的戰利品全部丟失,還要白白為此搭上數萬名精銳。
天浩做事一向穩妥,他寧愿讓暴齒領軍依托江邊防線固守,也要確保整個戰俘團和作戰部隊的安全。
最辛苦的是水手,他們從磐石城調集過來,分成四班輪換,以最快的速度駕船來回。白鹿城提前準備好各種物資,還有足夠的糧食,虎族戰俘在城外碼頭登陸,就地接受改編,照例每十人為一隊,宣傳隊和政治委員雙管齊下,對俘虜們進行初步洗腦。
龐大的戰俘群開始朝著雷牛部腹地轉移。
這是堪稱完美的流水線式操作。白鹿城隸屬于生產建設兵團,這里的一切復制了磐石城的高效。從俘虜到馬匹,整座城市發揮出強大的中轉作用,船隊整體運輸速度也因此提高了百分之十。
暴齒很有耐心,他一直等到所有人上船,確定江邊沙灘上沒有任何一個遺留者,這才跨步登船,帶著說不出的滿足和遺憾,下達了開船令。
親衛站在身側,望著徐徐朝著南面移動的江岸,臉上顯露出失落的神情:“我一直以為能好好教訓一下鹿族人,卻沒有這樣的機會。”
暴齒神情冷漠,他淡淡的解釋:“一切以殿下的意志為準。別擔心,我們很開就能回來。到時候,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將屬于我們。”
親衛眼睛一亮,急促地低聲問:“統領,您是不是有內幕消息?”
暴齒轉身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得意,也有些善意的譏諷,搖搖頭:“我什么也沒說。”
親衛愣住了:“那您剛才…”
暴齒抬手做了個禁聲的動作:“耐心點兒,你得學會等待。殿下是一個英明偉大的人,跟著他,我們才能走得更遠。”
兩周后,牛族領地,雷牛部,雷角城。
連接北方牛族首都黑角城的道路盡頭,遠遠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所有人都是精銳的戰士,裝備精良,均質鋼護甲穿在身上,隨軍行進的牛車上滿載弓箭與各種所需的器械。大部分是重型弩和分拆成零件的弩炮,長達數米的破甲錐被藤繩固定,一捆捆摞在車上,銳利的箭頭表面涂抹著油脂,外面用獸皮裹住,確保不會在運輸途中受損。
綿密的隊伍在山嶺之間蜿蜒行進,前后首位長達幾公里,掌旗官雙手緊握黑色旗幟,隊伍中間偶爾可以看到背插旗幟的傳令兵匆匆而行。所有旗幟上都有一個斜上彎曲色金色牛角,表明這支軍隊的統帥身份。
正前方的道路中間架著一根橫桿,路基左邊是一座二十多米高,頂部有弓箭手值衛的塔樓,一名軍官站在道路正中,神情凝重,頗有些緊張。看到逐漸走進的隊伍,他抬起左手,做了個禁止通行的動作。
“請表明你們的身份。”這里是雷角城的外圍邊界警戒哨卡,無論是誰想要進入,都必須通報身份,視具體情況接受檢查。
隊伍停下,一名身穿鎧甲的百人首從人群中走出,他神情倨傲,發出冰冷且充滿威脅的聲音:“我們是大殿下的南征部隊,把路讓開。”
值守哨卡的軍官只是十人首,他看了一眼刻在百人首臂甲表面的牛角徽章,以立正姿勢行了個禮,認真地說:“請出示公文。”
早在兩天前,雷角城方面就接到來自黑角城的通傳文書————今日,大王子牛偉戰將率軍南下,行經的部族需在物資給養等方面予以支持。
雷角城王宮向所有邊境哨卡通傳了這件事,值守軍官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大家是同族,何況上面還有命令,他不會刻意為難,但程序擺在這里,只要驗看過公文,他就立即下令升起道桿放行。
對面的百人首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他發出輕蔑的冷笑:“大殿下身份何等尊貴,之前就派人通傳過我們要來。你們雷牛部族長膽子真大,不主動過來迎接也就罷了,竟然還要什么公文?”
哨卡值班軍官心中一凜,強忍怒火,再次躬身行禮:“在下無意冒犯,只是職責所在,還請諒解。”
對面的百人首根本不理這一套,蠻橫地揚起手:“把路讓開。”
值班軍官絲毫不肯讓步:“沒有公文,誰也不準入境。”
“我看你是活膩了,自己找死!”百人首大怒:“我可是大殿下身邊的親衛!”
他隨即補充道:“你竟敢不服從殿下的命令?”
值班軍官的態度依舊不卑不亢:“請出示公文。”
蠻橫慣了的百人首根本不吃這套,直接將手一揮,命令站在身后的士兵:“把他抓起來。”
值班軍官臉色一沉:“你要強行沖卡嗎?”
說著,他同樣舉起右手,怒聲吼道:“所有人戒備,膽敢沖卡者,格殺勿論!”
塔樓上的士兵立刻舉起重型弩,瞄準被眾人簇擁的百人首,雖然值守哨卡的人少,卻絲毫不肯退讓,竟有一種面對驚濤駭浪,礁石巍然不動的強硬。
雙方僵持,局勢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百人首的臉色很難看,他用幾乎噴火的眼睛盯著值班軍官,足足看了五秒鐘,才極不情愿從衣袋里拿出一份信件,用力扔過去,惡狠狠地發出低吼:“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是你要的公文!”
面子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在擁有特權的人看來,“檢查”只是針對普通平民。不需要出示任何物件就能通過,本身就是對權力的認可。偏偏這種概念在雷角城邊境哨卡遭到拒絕,他自然是怒不可遏,認為受到了冒犯。
值班軍官很想撲過去痛揍百人首一頓,然而久經訓練的他還是忍下這口氣,彎腰撿起扔在地上的信,正準備打開,卻聽見對面的百人首在暴怒中發出命令。
“把他抓起來!”
“把這里所有的雷牛族人都抓起來!”
“毀掉這個哨卡,把他們全部捆起來送往雷角城。我倒要看看,對這種以下犯上,膽敢對大殿下不敬的行為,他們族長會給個什么樣的說法?”
幾小時后,雷角城王宮。
大王子牛偉戰在幾名侍從的護衛下走進大殿。他的步伐沉穩有力,魁梧壯實的身材如同鐵塔,沉重的均質鋼鎧甲穿在身上顯得孔武有力。他臉上全是怒意,兇狠目光讓所有與他眼睛接觸的人紛紛低下頭,不敢對視。
天浩端坐在王座上,遠遠地看著他,神情冷漠。
多達上百名文武官員分站在王座兩側,這樣的陣勢令牛偉戰感到意外。他一直認為這次約談是自己和天浩之間的私密,畢竟雙方身份擺在這里,王子與族長,只有這樣才對等。
越是這樣,牛偉戰心中的怒意就更加強烈。
走到王座近前,他用疑惑的目光掃視四周,短暫的驚訝過后,一種難以置信的思維從腦海里冒出來,隨時可能演變成狂怒。
深深吸了口氣,牛偉戰強壓下內心的怒火,用森寒的眼睛盯住天浩:“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居然沒有給我安排座位。
“你為什么要強行越境?”天浩身上釋放出上位者特有的威嚴,他英俊的面孔輪廓分明,為這種特殊氣質平添了令人畏懼的成分。
牛偉戰感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清清楚楚聽見天浩說的是“你”,而不是“您”。
“在我沒有生氣發火之前,你最好從王座上下來。”盡管在天浩身上感受到隱隱的威脅,可多年積累形成的狂傲性格卻使牛偉戰毫無畏懼。他抬手指著天浩:“我是王室成員,是王子。如果你不懂什么叫做禮儀尊卑,我會用拳頭給你好好上一課。”
天浩淡淡地笑了,他在笑聲中毫不掩飾輕蔑的譏諷:“王室成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是牛王陛下,不用你說我也會主動讓出這個位置。至于你…區區一個王子,充其量是個投胎幸運的家伙。”
“…你說什么?”牛偉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把你那幾個惹事的手下交出來,然后我們再談其它。”天浩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竟敢不按規矩來,抓我的人,毀我的哨卡…很好,本王一向很佩服那些有勇氣的人。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你瘋了吧?”牛偉戰覺得自己已有的固定思維再次受到沖擊,對整個邏輯體系造成前所未有的強烈震蕩:“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才故意針對我?”
“所有事情必須按規矩來!”天浩眼睛里全是厭惡:“這里是雷角城,本王統治這座城市,必須對這里的每一個人負責。那怕你是王子,只要來到這里,就必須服從規則。”
“…混蛋!”牛偉戰清清楚楚感受到天浩話里傳遞的信息,其中有太多自己無法接受的內容。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好不容易松開嘴唇,從齒縫中發出兇狠到極點的威脅:“你…你膽敢對我不敬?我發誓,只要登基即位,我就立刻下令剝奪你的族長身份。”
“你沒有這個機會。”天浩的反擊迅猛又直接,毫不遮掩:“我對你很失望,你身上絲毫沒有先王的優秀品格,我看不到任何值得稱贊的優點,也沒有任何值得我追隨的長處。暴虐、蠻橫、狂妄自大、不守規矩…不要說是你本人,就連你的手下也是如此。很簡單的一件事,非要搞得大費周章。如果你這樣人即位為王,根本不可能給牛族帶來希望,只會是一場可怕的災難。”
強烈的寒意從牛偉戰心底升起,瞬間貫穿全身。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眼眶里正在充血:“你什么意思?”
天浩的聲音冷酷到極點:“再有幾個月就是秋天,也就是所有分部族長前往黑角城,大家投票決定新王的日子。我不會投你的票,我永遠不會支持你這種人。”
“你敢!”
牛偉戰完全是下意識吼出這兩個字。恐懼油然生出,在大腦里生根發芽。一種叫做“后悔”的東西同時產生,占據了越來越大的思維空間。
天浩在沉默中注視著他。
對于大王子,他一直沒有好感。
這是一個狂傲自大的人。
二王子牛偉方同樣傲慢,卻知道應該在某些時候有所收斂。
沖擊邊境哨卡只是一件小事,牛偉戰卻必須為其手下的傲慢行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