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磐石城外墻高大堅固,城外一片空曠,站在城墻頂部,可以將城下所有的一切收入眼底。
冬天已經快要結束了,帶著少許暖意的風從地上帶起少許沙土,伴隨著人們雜亂的腳步在空中飛舞。正在融化的積雪被肆意踐踏,城外的白色大地瞬間變成了泥漿場。就像一大群騾馬沖進汪集積水的洼地,亂七八糟,濺起無數泥漿,死死壓制住略有起色的風,將那些離開地面的沙土拽下來,擰死了它們想要飛上高空的美麗夢想,永遠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半數以上都是女人。按照北方蠻族的觀點,她們長得都很丑。無論腰肢還是肚皮上都看不到脂肪,很多人瘦得厲害,皮膚又灰又黑,本色被大量污垢蓋住。她們幾乎都沒穿褲子,身上只裹著一件破皮袍,朝前邁出的腿腳骨節很大,看上去令人觸目驚心。
第二群體是老人,他們同樣瘦弱,整體情況看上去比女人更糟。很多人一直在喘氣,長途跋涉對他們來說是個挑戰。來到磐石城下,終于得到了休息命令,他們不管不顧就這樣直接坐在泥濘之中,目光呆滯,大口喘息著。
孩子的數量太多了,目測至少超過三千。他們沒有單獨成隊,跟隨在親人身旁。很多女人紛紛用自己單薄的皮袍將孩子罩住。這一幕看起來很滑稽,又黑又臟的皮袍頓時變得異常寬大,罩著兩雙粗細不均的腳或走或停。表面上看似同裹著一件衣服抱團取暖,其實是為了把孩子藏起來,讓站在城墻上的大人物只看到成年人。
小孩子沒有價值,無論缺糧時節交換人口還是耕種勞動,都遠不如成年人管用。處于發育階段的他們胃口很大,比成年人吃得更多。
天峰站在天浩左邊,不由自主張大了嘴,他用力搓著手,眼眸深處流露出震驚與疑惑,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怎么會這樣?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說好了是人口置換…為什么送來的全是女人和孩子?”
隨時背著尺寸驚人的巨大鋼斧,已經成為天狂身上的最醒目標志。他一直跟在天浩身邊,憤怒的眼睛死死盯著城外那些人,狠狠沖著地上啐了口濃痰:“老三,咱們是不是被人家當冤大頭給耍了?”
說著,天狂轉過頭,下意識往遠處巫彭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沉地問:“大國師該不是騙你的吧?兇牛部的人這樣做,明擺了是要占咱們的便宜。”
天浩臉上一片平靜。
他很有耐心,看著城外領隊的兇牛部統領帶著衛兵進了城門,估算著對方行進速度與時間,過了十多分鐘,才一言不發,轉身朝著國師巫彭所在的位置走去。
時間拿捏得很準,一個身穿皮襖的壯實男子剛好沿著臺階走上城墻,面對巫彭行禮。
巫彭的臉色有些難看,卻保持著應有的禮儀。遠遠看到天浩朝這邊走來,老人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似乎有些舉棋不定。
“大國師。”走到近前,天浩認認真真行了個禮。
巫彭略一點頭,“呵呵”笑了起來,抬手指了一下站在側面的中年男子:“我來介紹一下,這是俞錚,兇牛部的統領。”
俞錚長得不錯,按照蠻族的觀點是個美男子。他發出爽朗的笑聲,站在巫彭與天浩中間,神情態度也隨著目光指引不斷變化。對前者,他隨時保持恭敬與諂媚,對后者,“傲慢”兩個字隨時從骨子里透出來,仿佛那是凝固在他臉上,是肌肉與皮膚的共同組成部分。
“見過城主閣下。”用的雖是敬語,卻夾雜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我們大王非常重視這次人口置換,特派我全權負責。沒什么問題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進行人割。”
天浩沒有立刻做出回答。
他轉過頭,將探詢的目光投向巫彭。在如此近的距離,他清清楚楚看見巫彭眉頭緊皺,額頭上皺紋密布,雙手交握在身前絞得很緊,枯瘦干癟的面頰上肌肉在緩緩抽了幾下,這表明大國師正在用力咬牙,內心深處應該涌動著被刻意壓制的怒意。
他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天浩將視線從那張蒼老的臉上移開,注視著站在對面的俞錚:“沒問題,只要點算好數量,隨時可以進行交接。”
他隨即發出清亮的語音:“你們兇牛部打算交換多少人?”
俞錚眼里流露出一絲貪婪。
城墻位置很高,站在這里可以看到城內很遠的地方。就在百米開外的一處工地上,很多豕人男女正在建造房屋。他們很強壯,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棉布衣服。無論夯實地基還是搬運建筑材料,他們的速度都很快,沒人偷懶。
這些人的身體素質看起來不錯,是強壯的農戶,也是極好的戰士。
“兇牛之王讓我帶來了他的祝賀。城主閣下此次大勝,戰功卓著,不愧是我牛族年青一代的翹楚。作為賀禮,大王讓我帶來了一千名奴隸。”
俞錚很會說話,這一千名作為禮物的奴隸身強力壯,絕非城外那些老弱可比。在蠻族字典里,“奴隸”專指失去生產資料和家庭的獨立人口,大部分是戰俘,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債務產生。
“我這次帶來了三萬六千六百七十二個人。”俞錚笑容可掬,語氣也變得比剛才恭敬,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沒那么傲慢:“交換方式當然是一對一,一個豕人,換一個牛族人。”
天浩寧定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有交換文書嗎?”
俞錚忙不迭點頭:“有,當然有。”
說著,他掀起衣服下擺,拿出兩張裹緊的獸皮卷。
天浩接過對方遞來的獸皮卷,沒有急于解開系繩,他把玩著尚帶有俞錚體溫的獸皮卷,仍像剛才那樣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巫彭,后者仍然一言不發,以動作和沉默表明了置身事外的態度。
天浩收回目光,直視著俞錚,揚起拿在手中的兩卷獸皮,頗具玩味地問:“怎么有兩份文書?”
“寫第一份文書的時候,大王搞錯了數字,所以后來又補充了一份。”俞錚笑著回答,字正腔圓,條理清楚。
天浩似乎并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深究。他隨手捏了個清脆的響指,跟在身邊的兩名祭司連忙上前,天浩把兩份文書分別遞給他們,認真地說:“按規矩來,先驗封印,再驗內容。”
敬奉神靈的祭司永遠不會撒謊。所以每當遇到重要事務的時候,必須有祭司或巫師在場,他們以神靈之名證實自己的高潔品行,確保中立與公允的身份,是所有野蠻人公認的裁決者。
俞錚臉色微微有些變化,他下意識探了一下右手,又很快縮回,手掌低垂著,在眾人視線無法看到的位置,極其緩慢地握緊。
“這一卷文書加蓋了火漆印章,是真正的兇牛之王印記。”
“這一卷文書沒有印章,只有封繩。”
面對這樣的檢驗結果,天浩只字未提。他點點頭:“都打開,宣讀內容。”
“等等!”俞錚快步走到天浩面前,急急忙忙止住已準備當眾宣讀的兩名祭司,他湊到天浩近處,聲音壓得很低,露出比剛才更加深厚的諂媚表情:“大人,只是一份人口置換協議,沒必要搞得這么隆重吧?”
天浩久久注視著俞錚,純凈如水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別樣意識。如水晶般堅硬,如冰塊般寒冷,英俊的面孔在這兩種特殊氣質烘托下變得令人不敢直視,散發出油然而生的強烈威嚴。
他忽然笑了,邪魅的表情猶如野獸口中獠牙,鋒利又嗜血:“為什么不呢?三萬六千多人,這不是一個小數字。”
俞錚張了張嘴,內心仍然充滿了想要也必須阻止的念頭,卻怎么也找不到適于目前場合的字句。
兩位祭司算術不錯,兩張獸皮文書上的數字相加,很快得出了驗證結果。
“兇牛部向磐石城求換人口,三萬六千六百七十二人。”
俞錚表情明顯變得不太自然,眼底甚至閃爍著森冷的恨意。
天浩對此毫不在意,他注視著站在對面的這位兇牛部萬人首級別統領,以威嚴的語氣發布命令:“清點城外的人。”
等后許久的天狂等人立刻轉身離開。幾分鐘后,數十隊早有準備的磐石城戰團成員進入城外移民大隊,依序清點。
點算工作整整持續了兩小時。等到天狂把各隊數據匯總,累計相加得出結果,送到天浩面前的時候,俞錚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他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卻攝于這里是磐石城,四周衛兵林立,只得壓住內心怨氣,一言不發。
天浩看了一眼天狂寫在紙上的數字,不由得笑了。
“一萬八千零四個人。”他揚起手中的紙,平靜前額帶有嘲諷的語氣是正在醞釀風暴的前奏:“尊敬的俞錚統領,這數字未免差得太多了吧?”
說著,他把兩份獸皮文書扔在俞錚腳下,發出冰冷的聲音:“加蓋了你們族長印鑒的那份文書上的確是一萬八千零四個人。這是怎么回事?”
俞錚沉默了幾秒,兇狠暴怒的目光在眼睛里不斷閃過,他臉上絲毫看不到尊敬,驕橫與懊惱從身體里不斷釋放開來:“大王告訴我的交換數字就這么多,你問我,我怎么知道?”
他頓了一下:“當然了,從兇角城走到磐石城,這么冷的天,總會死幾個人。反正我話已經帶到,文書你也驗過,零頭我就不算了,總數三萬六,你盡快把人交給我,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大國師巫彭一直沒有說話,他現在干脆轉過身,背對天浩,看著城外密密麻麻擁擠的人群,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天浩盯著俞錚那張充滿戾氣的臉,冷冷地笑了:“你們兇牛部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我是沒有任何興趣。但你們的王也未免太蠢了,居然被你這么個混蛋玩弄于股掌之上…算了,這不是重點。我問你,為什么這次用于置換的人全是老弱病殘?為什么連一個強壯的男人都沒有?”
“這是大王的安排。”俞錚目光陰沉,說話底氣卻很足,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嘲笑:“如果不是陛下的命令,你以為我們愿意換那么多豕人回去?他們吃得多,難養活,看在他們有點兒力氣,還能用得著的份上,勉為其難幫襯著換點兒,這已經很給你面子。別以為叫一聲“城主”就得巴結你,你還達不到成為貴族的資格。”
天浩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在自己領軍外出征戰的這段時間,牛族內部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就廖秋和宗具的態度來看,他們應該跟自己一樣毫無所知。大國師的態度很詭異,按理說他應該是自己的支持者,卻提前來到磐石城,在此之前,更對兇牛部人口置換可能引發的問題只字未提。
而且看巫彭現在的態度,擺明了不想插手。
良久,天浩發出冰冷的聲音:“把你的人帶走吧,我不換了。”
“這不可能。”俞錚說話的速度比剛才慢了些,不是因為懼怕,而是他必須用這種方式讓天浩聽得更加清楚:“我已經把人帶來,就必須帶著足夠的豕人回去。”
天浩盯著俞錚的眼睛,目光充滿了疑問:“這是你們大王的原話?”
他只是區區一名統領,如果沒有得到位置更高的上位者示意,無論如何也不敢這樣做。
這是俞錚手里最大的底牌。盡管被天浩當面說破感覺有些意外,他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點點頭,兇狠的眼睛里盡是威脅,甚至還有幾分得意:“你說對了。”
天浩眼中迅速聚集著殺人的兇意:“要換也可以,但得照我的標準。”
“你的標準?”俞錚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輕蔑又滿足。
“你的人太瘦了,而且全是老人和孩子。”天浩豎起右手食指:“三個換一個,這是我最后的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