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齒帶領數千名彪悍的豕人戰士排成直線,朝著離開大路向這邊沖過來的獅族士兵擲出投槍。殺傷力強大的武器在空中形成密集死亡刺林,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呼嘯破空襲來,穿透人類的胸脯,扎進肩膀與脖子之間的連接部位,撕裂腹部,帶起一片凄厲的慘叫。
“標尺兩百米,扔!”曲齒發出極其威嚴的吼聲,以標準的投擲姿勢,持槍的右手大幅度向后傾斜,肌肉產生可怕的瞬間爆發力,投槍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弧線,準確命中一名獅族士兵左胸,貫穿身體,將整個人牢牢釘在地面。
旭坤帶領一萬名弓箭手在曲齒后方五十多米遠的位置列陣。真正的弓箭手只有六千,其余的都是臨時性替補,大部分是受過射擊訓練的豕人。他們手持重型弩,以拋射的方式對獅族軍隊形成覆蓋,數百米的射程至少超過投槍三倍,兩隊之間互相配合,形成中距離和遠距離兩道死亡攔截網。
“前后交替,后隊上前三十步…預備,放!”
黑暗中不需要傳遞命令,整個作戰計劃早已下達到負責領軍的百人首和十人首那里。無論曲齒統領的投槍隊,還是旭坤統領的弓箭隊,均以三十步為一個階段,攻擊一輪就前進一次,射擊隊列正前方還有一排刀盾兵。他們形成堅固的防線,負責砍殺那些越過弓箭,從投槍密林中僥幸生還的幸運兒。“運氣”這種事情本來就虛無縹緲,神靈永遠不可能特別眷顧某個家伙。他們以為自己是沖破重重障礙,想要以悍勇和敵人鮮血來證明自己價值的勇士,卻沒想到黑暗中隱藏著鋒利刀刃,斬斷自己的手腳,捅穿心肺,砍下頭顱。
如果太陽仍在天空中釋放光線,就能看到這種配合默契的中、遠程壓制攻擊隊列以獅族軍隊為核心,分為左、右兩排。就像一塊三明治,獅族軍隊是夾在中間的那塊肉餅,磐石城軍隊早已在隊伍兩邊列陣,不斷向前擠壓,以干脆利落的高效屠殺方法進一步縮小對方活動空間。
這的確是一場屠殺,對交戰雙方來說,黑暗的環境很公平,區別在于是否可以做到合理利用。
所有軍隊都必須排成長隊行進,這在天浩看來是最大的弱點。
來自兩側攻擊位置的磐石城軍隊在半小時后合并,同時掩殺過來的還有雷角城步兵。廖秋負責指揮,他們像一塊狠狠砸入溪流的石頭,直接嵌入重新整隊的磐石城弓箭手與獅族士兵中間,朝著山谷方向砍殺過去。
宗光帶領汨水城主力負責解決獅族后隊。他的主要攻擊目標是輜重,用不著點火燒毀,只要殺光獅族押運人員,牢牢控制住那些牛馬牲畜拉運的大車,這一仗就再無懸念。
冷兵器時代最大的裝備特征就是防護,無論皮甲還是金屬鎧甲,都是必不可少的護具。師勇急于趕路,輜重部隊與前隊之間拉開很長一段距離,盡管士兵們隨身攜帶武器,卻必須脫掉鎧甲輕裝步行。在確保安的前提下這樣做當然沒有錯,現在卻演變成襲擊者單方面屠殺的災難。
你砍不死我,我卻能輪起刀子把你宰了。
這就是獅族士兵面臨的可怕現實。
殺戮持續了整個夜晚。
天浩沒有下令擴大戰果,無論曲齒還是天狂,都沒有帶領各自隊伍莽撞行事。他們滿足于已經取得的戰果,以投槍和弓箭進行威懾,將其余的獅族士兵分割為一塊塊互不相連的小集團。如果對方膽敢冒死沖殺,就直接將其射殺。如果老老實實呆在原地不動,就能暫時獲得安。
天色終于亮了。
“放下武器,投降不殺!”
這句簡單的話從數萬人口中同時喊出,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在恐懼和驚駭中高度戒備了整整一個晚上的獅族士兵再也撐不住了。他們絕望的發現四面八方都是敵人,遍地都是同伴的尸體。插在他們身上的弓箭和投槍密密麻麻,數都數不過來。更重要的是敵人實在太多了,他們裝備精良,身上穿著厚厚的鎧甲。
第一個放下武器的投降者只是開始。
師勇從山谷里走出來的時候,碎齒帶著幾名豕人士兵迎上去,把他從馬上狠狠拽下來,解除武裝。做完這些事,確定碎金城主身上沒有隱藏武器,碎齒帶著他走了很遠的一段路,來到被上百名衛兵圍伺的天浩面前。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獅人貴族。”天浩注視著這名與自己身份對等的城主,微笑著伸出右手。
師勇臉色一片鐵青,他對這種禮儀視而不見,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山谷兩端都被牛族人封死,無法進退。僵持了一整夜,等到天明,師勇這才駭然發現,左右兩邊的山頭上是牛族人,他們手持弓箭,只要帶隊軍官一聲令下,萬箭齊發,包括自己在內所有人都得死在這里。
這時候從山上射下一份箭書,按照獸皮卷上的說法,敵軍指揮官要求與自己會面,就投降事宜進行商談。
這相當于最后通牒。
師勇考慮再三,決定接受邀請。
“投降吧!你毫無選擇。”對方的無禮天浩并不在意,他依然面帶微笑,用寧定沉穩的語調述說事實:“你的糧食和裝備都被我們繳獲,只要我愿意,現在就能殺光你們。”
師勇目光變得陰沉下來,他努力壓制著掄起拳頭砸爛眼前這個年輕人腦袋的想法,惡狠狠地問:“你們占領了獠牙城?”
天浩微微點頭:“我已經把豕王的尸體送回了黑角城,這是敬獻給牛王陛下最好的禮物。”
最后的希望破滅了。
師勇忽然感覺眼前有些眩暈,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貫穿整個身體。他退了半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發出用做掩飾自己內心震撼的無用冷笑:“獅王陛下會替我報仇的。我是城主,我永遠不會為了卑微茍且的活命向你下跪。”
“我知道你不會,你是一個有著強烈尊嚴感的人,一個真正的貴族。”天浩笑著拋出一堆好聽的奉承話。他抬起右手,指著遠處已經投降,正按照牛族戰士命令排列整隊的那些獅族士兵,認真地說:“但他們不同,很多人都不愿意死。想想你留在山谷里的那些士兵,想想他們的家人。是你把他們從碎金城帶到這個地方,你得為他們負責。”
師勇眼里閃爍著森冷兇光:“你竟敢威脅我?”
“我只是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天浩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如果你拒絕投降,我就把他們部殺死,一個不留。”
“你不會這樣做。”師勇根本不相信這種話,他不斷搖著頭:“戰俘是重要的戰利品,他們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
天浩忽然毫無征兆地笑了。
他轉過身,對碎齒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地閃身離開。這番動作讓師勇感到不解,目光緊緊追隨著碎齒,看著他走到最近的戰俘聚集區,隨便揪出一名放下武器投降的獅族士兵,拽著他,一直拖到天浩面前。
可憐的俘虜完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哆嗦著身體,驚恐不已,畏懼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打轉,臉上充滿了哀求。
碎齒拔出匕首,當著師勇的面,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
“這就是你所謂的價值。”天浩低頭看了一眼尚在抽搐的瀕死者,抬起頭,對師勇平靜地說:“他們活著就得吃東西,我可沒有多余的馬鈴薯和玉米養活他們。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什么是真話,什么是假話。”
師勇感覺自己被逼到了死角,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他雙眼一片赤紅,艱難的將一個個音節從喉嚨深處發出:“…你…你確定?”
“你是所有俘虜當中最具價值的戰利品。”天浩冷漠的臉上完看不出喜怒哀樂:“我需要一個聽話的奴隸,而且是一個頗具身份的貴族。”
奴隸!
無數可怕的畫面隨著這個詞涌進師勇大腦,他被刺激得渾身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強烈的屈辱感支配著,想要自殺,卻發現通向死亡的道路被高墻鐵壁徹底阻斷。
他低著頭,什么偉大的理想,英明的領主,為族群做出貢獻等等一系列光輝的念頭統統不在。師勇曾經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一個傳說中令人矚目的英雄。他忽然發現現實跟自己開了個玩笑,身份尊貴的城主一下子變成了奴隸,而且還是必須接受,毫無選擇的那種。
他的眼角在抽搐,說話語調就像換了慢性哮喘的病人:“…你保證…他們的安?”
衡量的天平已經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傾斜,沒必要再給下墜的一方添加砝碼。天浩點點頭,沉著地說:“當然。”
師勇猛然抬起頭,眼眶里是密密麻麻的紅色血絲,他發出野獸般的不甘咆哮:“如果你欺騙我,我會把你…”
“沒那個必要。”天浩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也是城主,誠實是一種美德,撒謊欺騙是一種罪,必將受到神靈的懲罰。”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
師勇頹然地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面如死灰。
此戰,碎金城主力軍覆沒。
三城聯軍陣斬一萬兩千名獅族戰士,自碎金城城主師勇以下,降者超過三萬五千。
豕族領地,獠牙城西南方向約五公里。
巫源趴在深深的雪堆里,雙眼死死盯著遠處白色冰原上那條緩緩移動的黑線。
這里位置很高,正好夾在兩座山峰之間,視野開闊,可以俯瞰整個獠牙城,以及斜下方的廣闊平原。
那座熟悉的豕人城市已不是巫源熟悉的模樣。城中有大片焦黑,一些標志性建筑也不見了。尤其是距離這個方向最近的兩座高塔,都只剩下殘垣斷壁,整個塔基被濃重的黑色裹住,上下是被大火燒過的痕跡。
現在的巫源很狼狽,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無法認出這是曾經英俊瀟灑的雷牛部族巫。平時最喜歡的白色棉袍又臟又破,很多地方布滿了污漬,蓄養多年的長發被剪掉,只為了行動方便。沒有專業的理發師,所有動作都是巫源自己用剪刀完成,搞得頭發長短不一,看上去與撒潑失敗在泥灰地里打滾后站起來的腌臜婆娘沒什么區別。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用最惡毒的字句詛咒天浩。
雖然同樣的事情巫源此前干過不止一次,但他發誓這次的詛咒最惡毒,最可怕,最具從幻想變為現實的可能。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做夢也不會相信獠牙城被攻破了。
天浩顯然取得了重大戰果————從昨天夜里到現在,大隊戰俘離開獠牙城,他們穿過冰原,一直向北。
豕人隊長趴在巫源旁邊,他怒目圓睜,被恐懼和憤怒支配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死死握住兩大團積雪,攥得很緊,從指縫深處流出融化的冰水。
“大人,我們現在怎么辦?”他壓低聲音,腦子里是復仇的念頭。
從輕蔑到接受,再到后來的尊敬,豕人隊長經歷了很多在他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
誰能相信一為牛族族巫居然會為了豕族安危到處奔走?
誰能相信一個陌生人會為了爭取援兵差點兒鷹王陛下吵起來?
巫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讓豕人隊長相信,“他是我們的人”。
他是值得尊敬的,所以必須稱呼他為“大人”。
到處奔波忙碌,只有獅族派出了援兵。在巫源看來,這已經足夠了。
需要聯絡的族群很多,信使小隊被迫分散行動。說起來也是僥幸,巫源帶著豕人隊長從鷹族領地返回獠牙城的時候,經驗豐富的后者發現情況不對,于是兩人離開大路,來到距城市最近的山上觀察。
“他竟然打贏了這場戰爭?”巫源仿佛沒聽見豕人隊長的問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