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異的感覺就這樣產生,在宗光的心目中,天浩的形象逐漸放大。這是隨著一件件事情點滴匯成,最初的親密與感激也發生改變,朝著崇拜與敬畏演化。
宗光現在已經不太敢使用“阿浩”這個稱呼。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究竟是什么時候產生了這種念頭。我和他不一樣,更卑微,更弱小,雖然彼此都是城主,但得到權力的過程有著本質區別。我來自父親的給予,他卻是依靠個人力量從社會底層爬起。就像一株幼弱的植物嫩芽,變得越來越茁壯,越發堅硬。
懷集城不是磐石城,雖是人口過萬的城市,這些年來居民增長速度卻很緩慢。宗光以前對此漠不關心,絲毫沒有“發展”的概念。他是一個頗有雄心壯志的人,只是太年輕,沒有經驗,父親宗具的保駕護航措施太過于完美到位,導致他空有理想,卻只是用手指在空氣中畫出的餅,沒有任何現實依據。
焦灼感來自即將爆發的戰爭。
其實準確來說,宗光體內流動著亢奮。
來到磐石城的這段時間他學到了很多,所有的一切都讓宗光大開眼界。從“阿浩”到“阿浩”,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說話口氣與聲調產生了變化,小心翼翼,生怕觸怒對方,甚至不自覺地陪著帶有諂媚性質的笑臉。
很少有人會察覺自身的改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宗光對父親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
對于這次出兵,父親從一開始就抱著有限的合作態度。他老謀深算,表面贊同,實際上對整個計劃有所保留。
汨水城糧食供應情況遠沒有宗具說的那么糟糕,派出的軍隊并非部精銳,至少留下了三千人。
宗光有種感覺,天浩好像什么都知道,這些秘密他似乎了然于心。
宗光知道磐石城強大的產糧能力對父親產生了震撼效果,那并非是嫉妒,而是羨慕。父子倆就這件事私下聊過,宗具對磐石城良好的周邊環境為之贊嘆,但他很冷靜,用沉穩的語調告訴宗光: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擔任磐石城主,東面大海的資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開發到這種程度。
這需要果斷堅決的魄力,需要遠見卓識的目光,還需要在一定時間內忍受種種不便,甚至是底層民眾的質疑和反對。
宗具畢竟是過來人,看待問題的角度很特別。
“阿光,好好跟著阿浩干吧!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父親的話語充滿了敬佩。
宗光沉默著緩緩點頭。
“阿浩是個性子堅韌的人。他有足夠的耐心,而且對他自己也很苛刻。”宗具的目光悠遠,有種難以言喻的特殊成分。
“阿爹,你指的是什么?”宗光神貫注思考著問題,有些疑惑。
“阿依,他是阿浩身邊唯一的女人。”宗具在“唯一”這個詞上咬得特別清楚。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頰似笑非笑,透出一個中年男人對時間沉淀的理解:“阿依實在太丑了,那么難看的女人,阿浩竟然把她當做妻子一樣愛護…換了是你,行嗎?”
長久以來,這是知道阿依與天浩關系所有人的共同想法。
她實在太丑了。
細瘦的腰肢就像樹枝嫩芽,一掐就斷。胸部和臀部的尺寸倒也勉強過得去,卻并不符合北方蠻族的審美觀點。她沒有粗壯的胳膊,細長的大腿看上去就沒幾兩肉,這種女人下地干活耕不了幾畝田,上山一整天也帶不回多少柴火,搬不起重物,扛不起巖石,簡直丑到令人頭皮發麻,光是看看就覺得惡心想吐,任何思維正常的男人都不會想要要與她發生超友誼關系。
阿浩顯然不是傻瓜,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城主。
可他的身邊偏偏只有阿依這一個女人。
非常詭異,令人無法理解,完不符合邏輯。
看著兒子充滿疑問的雙眼,宗具發出極其佩服的嘆息:“統治并管理一座城市可不是嘴上說說那么簡單。那記得那句老話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阿浩在這方面給磐石城所有人做出了榜樣。阿依是城最丑的女人,阿浩把好的東西讓出來,除了權力,他什么也不要。”
“他可不是裝模作樣,阿依給他生了一個孩子,而且還是長子。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你覺得以阿浩的身份沒有更好的選擇嗎?磐石城那么多人,漂亮女人沒有上千也有好幾百,絕色就有好幾個。呵呵…他連看都不看一眼,這些漂亮女人屬于他手下那些最忠誠的跟隨者。好手段啊!光是這份堅韌和耐性,沒幾個人能做到,至少我就不行。”
“阿光,你信不信只要阿浩今天隨便露口口風,說是不要阿依,主動貼上來的女人立刻就能從他的臥室一直排到磐石城大門口,還得圍著這座城繞上好幾個圈?”
宗光當然相信。
“你覺得阿浩是在自虐嗎?”宗具用拷問的目光盯著兒子。
宗光抬起頭,目光與父親的視線接觸,點了一下頭:“不是,但從某種方面來說…也應該算是。”
宗具欣慰地笑了:“能明白就好,看來這段時間你沒在磐石城浪費時間,的確跟著阿浩學了不少東西。”
宗光仰起頭,注視著房屋斜上方的墻壁與天花板形成的夾角,發出緩慢的呻吟:“是啊,他連阿依這種丑陋的女人都可以接受,還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
“真正有雄心壯志的人,對自己的態度非常狠辣。他們把折磨看做對心性與身體的磨練。想想那些牛族歷史上偉大的英雄,去找祭司和巫師多看看記載他們事跡的泥模板,你會發現阿浩跟他們很像,他們身上都有著能成就偉大事業的共同特征。”
父親的話令宗光感到驚訝,仔細想想又覺得順理成章。他疑惑地問:“阿爹,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跟著阿浩一起走?”
“先跟著走上一段看看。”宗具一直保持著冷靜,之前的感慨只是有感而發:“不是所有英雄都能成為領袖。這種事情得看能力,更重要的還是運氣。就目前的狀況來說,阿浩未來的發展不可限量。我已經派人回去傳令,把留守的汨水城的三千精銳和部分糧食都調過來。阿浩是個精明的人,必須讓他看到我們的誠意。”
“我們以后會分道揚鑣?”宗光從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這得看阿浩自己的表現。”宗具撫摸著自己皮膚粗糙的左手,目光寧定:“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就跟著他走下去。畢竟他幫過我們很大的忙,我們欠他一個人情。兒子,你得注意其中的尺度,有時候是合作,也要視情況無條件給他最強有力支援。阿浩是一個講究付出與收獲之間平衡的人,跟著他不會吃虧。”
宗光猶豫了一下:“如果他沒有成為帝王的運氣呢?”
宗具安靜地做著,注視著兒子逐漸成長的面孔。
“我已經老了,肯定會死在你的前面。在那以后,所有事情都得由你自己判斷,做出決定。錦上添花永遠不如雪中送炭令人感激,不顧局勢毫無保留的幫助非常愚蠢。你得學著變聰明,通過眼睛和耳朵觀察這個世界。”
停頓了一下,宗具發出低沉緩慢的聲音:“保持與阿浩之間的親密關系。如果他成為帝王,你就是他身邊最忠誠的擁護者。如果他失敗了,就砍下他的頭顱,保住你擁有的一切。”
沉默了很久,宗光認真地問:“阿爹,你覺得這一仗我們能贏嗎?”
宗具笑了,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對阿浩的信心來自他制訂的計劃,來自雷角之王,更來自于我們的整個部族。”
“牛族有三百萬人,豕族連續遭到削弱,現在的人口連四十萬都不到。”
“牛偉邦的看法應該和我差不多,所以他派出了十萬名戰士。”
“最后,是阿浩的計劃。非常周密,沒有遺漏任何細節。如果連這樣都不能打贏,那我們以后只能老老實實呆在汨水城,永遠不提對外擴張之類的事情。”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如果…我說的是如果,情況有變,打了敗仗,那就按照我剛才對你說的做殺了他,用他的人頭保住我們。這無關于卑鄙或正義,死人永遠不會跟你計較這些。”
廖秋回來了。
兩周前,他帶著衛隊離開磐石城,前往雷角城復命。
現在,他帶來了多達四萬人的增援部隊。
天浩及一干親信站在高達上百米的塔樓頂端,看著從地平線上出現,在視野中不斷擴大的黑點、黑線、黑色團塊。
這是雷角城派來的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軍隊。連同之前派出的兩批,總數高達十萬人。
他們帶著輜重和給養,為了便于遠距離行軍,加之又在領地內部,沉重的盔甲和兵器放在車上緩緩隨行,只有輕裝護衛人員配備了武裝。大量的牛和騾馬夾雜在隊伍里,遠遠就能望見飛揚的塵土。等到距離更近,沉重的腳步令大地震顫,各種雜亂的聲音混合,先是仿佛蚊蠅般“嗡嗡”,很快就迅速擴大,演變為震耳欲聾的噪音。
天浩側過身,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天狂,后者會意地點點頭,帶著在場的大部分人轉身走下樓梯。四萬人不是一個小數字,他們的食宿必須盡快得到安排。從整編分隊到分配休息區,各種事情又多又亂,都必須處理。
腳步聲在塔樓下層回蕩,沒有下樓順勢的輕快,夾雜著一絲急躁的沖動。
天浩對這走路登梯的節奏很熟悉,強化過的大腦能抓住所以細節并同時加以判斷。
他知道來人是廖秋。
大約過了二十秒,身后傳來沉重的呼吸,他正努力調勻節奏,嘲諷的口吻與從前沒什么兩樣,已經形成固定習慣,一種風格。
“我還以為你會在城門那里迎接我…看來是我錯了。”廖秋的語音有些自嘲:“不過想想也對,您可是尊貴的城主大人。”
天浩轉過身,嚴肅與凝重在他身上構成了特殊的威嚴氣質:“怎么是你帶隊?大王不來嗎?”
他一直觀望著塔下正在進入城市的軍隊,沒有找到雷角之王的身影。
廖秋收起玩笑的表情,凝重地嘆了口氣:“雷角城出了點兒事,大王必須留下處理。這是軍隊簽領認證的文書,你自己看吧!”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塊捆成卷筒狀的小型獸皮,遞到天浩面前,后者徐徐展開,看到了用黑色墨水寫成的文字。內容很簡單,注明了這支軍隊統領的名字、人數、輜重和裝備情況、約定的交接時間…在獸皮的右下方,留下了牛偉邦的簽名,加蓋了雷角部族特有的專屬印記。
天浩默默注視著頁末的紅色印記,仿佛紋章學家正做著研究:“雷角城發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為阿凝?”
天氣寒冷,廖秋攏了攏身上的無袖皮袍:“算是吧!涵中知道阿凝和兩個孩子跑了,但他不知道你把她們帶到磐石城。目前消息暫時封鎖,大王知道輕重,短時間內涵中玩不出什么花樣,可如果打完這一仗…那就不好說了。”
天浩莞爾一笑:“就因為這個,所以大王不來?”
“不!不是這樣。”廖秋搖搖頭:“雷角城出現了一些謠言,大王很震怒,他下令追查謠言的散布源頭。”
天浩的察覺力很敏銳:“跟我有關?”
廖秋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臉上的疤痕:“有人說你意圖謀反。”
天浩沒有追問下去。
他轉過身,站在之前的位置,低頭注視著腳下混亂擁擠的城市。
牛偉邦如約派來最后一批軍隊,同時還有足夠維持十萬大軍三個月的糧草供應,這本身就表明了態度。
如果不是絕對信任,誰會在這種時候給逆謀造反的野心家提供便利?
“看來我必須盡快打贏這一仗。”天浩長長呼出濁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噴出一團白霧。